夜里,刘晞辗转反侧,约莫四更天才入睡,许久不曾光顾的梦魔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恶意作祟,竟然赏了他一个香艳的美梦。 梦里,他搂着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那女子肌肤白皙胜雪,滑腻似锦缎,长长的墨发遮住了脸。他轻柔地拨开了她的发,一张熟悉的容颜跃入他的脸,紧接着那具躯体也变了,依然白皙,依然柔滑,却活生生是个男子,他吓得魂飞魄散,猛然惊醒,熹微的晨光透过纱窗照进来,他悠长地松出一口气,幸好只是一个梦。 刚松了口气,他又愁肠百结地叹气,怎么会做那样荒谬的梦?他莫不是真得了断袖之癖?心头那股子无名业火又烧了起来,烤得他皮肉生疼,良久良久,这躯体仿佛真被烧成了灰烬,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刘晞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那些信马由缰的心思拉了回来,匆匆起身了。他推开门,见那乱他心神之人好巧不巧地向他走来,便觉得这灰烬般的躯体里隐约有一息星火尚存,再次轰然炸开,烧得他体无完肤。 “六皇子,多谢。”寻梦举着手,手中是他昨夜留下的那瓶伤药。这药大约是皇家珍品,药效极好,一夜过后不仅淤血四散,连痛感都不那么强了。这不得宠的皇子也不容易,寻梦便不借机坑他了,老老实实将这药还了回来。 此刻的刘晞眼中哪容得下那瓶药,眼前这不修边幅的男子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娇滴滴的女子,举着玉白的手邀请他,他狠狠一闭眼,甩开那些龌龊念头,干巴巴道:“不要了。” 他心里嘀咕着:许是到了年纪该娶亲了,改日跟皇后提一句,让张罗着替他物色一门亲事。家世、性情、容貌都不打紧,重点是一个女子。虽说他不排斥男色、断袖之流,但那仅仅是站在看客的角度,真到了自己身上,心口说不清的郁闷恶心,仿佛活生生吞了一只苍蝇,偏偏又呕不出来。 幸好,他的取向正常,这么一通想,他的心情好多了。 寻梦眼见着他那张变幻莫测的脸,从阴云密布骤雨突至到雨过天晴风光霁月,不过就是一瞬间,她莫名打鼓,这六皇子的性情越发难测了,一大早又不知哪根神经在抽搐了。 “六皇子。”殿门大开,赵同径自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朝刘晞一拜。他行事向来稳妥,滴水不漏,永远温和谦卑,息事宁人,不知情的旁人估摸着会将他错认成哪家的小郎君。 “赵侍怎么来了?”雨过天晴,刘晞的脸上挂着彩虹般绚烂的笑容,让一旁的寻梦见了,默默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六皇子,陛下要精选守卫护卫宣室。”赵同言简意赅地传达了陛下的旨意,“寻守卫也在应选之列,请明日卯时前往北宫。”话落,婉拒了刘晞的盛情,领着身后的小随侍走了。 从来只听闻陛下选秀女,头一遭听闻陛下要精选守卫,她嘀咕道:“不是八月选秀吗?陛下怎么反而选守卫?” 关于选秀之法,炎朝沿袭前朝之制,八月核算人口,派遣中大夫,掖庭丞以及相士,于长安城中检视良家女子,年岁十三至二十之间,姿色端庄秀丽者,以车载入宫中复选。当今陛下不好女色,登基十五载,选秀次数屈指可数,所选人数也寥寥可数。因此,这条选秀之法形同虚设。 刘晞不正经地打趣:“父皇不好女色,好......”话未落,脸色一沉,他悲催的发现他的神思再度飘了起来,十几年修成的玩世不恭,竟一朝被缚住,别提多惆怅了。 寻梦压根没将他的戏言放在心上,正色道:“六皇子,你觉得我该去护卫宣室吗?”她心头疑云重重,刘贤易先是自导自演了一出宣室失窃的戏码,雷声大雨点小,搜查宫殿什么也没搜到,最终不了了之,如今又整了一出精选守卫,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思及正事,刘晞终于拢住了神思,不无鄙夷道:“你未免太托大了。应选尚未开始,你就在思虑去不去宣室了?你可知宫中有多少守卫,宫外又有多少应选之人?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胜过他们?” “六皇子误会了。我若是不打算去宣室,干脆装个腿伤病弱什么的,连应选都免了。”寻梦真有如此打算,宣室殿乃是天子居所,自然肃穆庄严,规矩颇多,哪有兰林殿这般潇洒快意,便宜她行事呢? 刘晞:“......”还道人家意气风发,势在必得,却不想竟是存了龟缩不前,消极懒散的念头。她若是去了宣室,他便不必与她朝夕相对,生出那些旖旎龌龊心思了,他的小心思飞转,拖着老夫子般的口气遵遵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既然有此良机,便该积极争取。” 他忽然这般正经,叫寻梦活见鬼似的。她淡定地呛了回去:“往高处爬久了也该歇一歇,不着急。” “......”刘晞见说教无用,祭出了杀手锏:“你不是对柏梁台感兴趣吗?” 寻梦瞳孔骤收,颤着唇看他,终是缄默不语。 “你夜里隔三差五地往柏梁台跑,纵然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从未遇到巡逻的守卫,可你偏偏却从未撞上过,你就没有想过此中缘由吗?”说这话的时候,他颇有胸有成竹的气度,仿佛变回了那个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皇家子。 寻梦再也掩饰不住满心的惊愕,睁着浑圆的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曾经也怀疑过,这么频繁地夜探柏梁台,却为何从未遇到过巡逻的守卫?起初,她以为宫中守备稀松,后来才知自己异想天开,宫中守备深严,一般擅闯者死路一条。后来,她便认为自己运气好,侥幸躲过巡逻守卫,将一切不合理归功为天意使然。如今想来,她的心真是大。 这天意不是旁人,而是刘晞,他早已察觉到她的行迹,偷偷替她引开了守卫。她难以置信,哑着嗓音问道:“为什么?” “你这榆木脑袋装的是什么!”刘晞受不了她这单纯而迷茫的模样,“柏梁台是皇宫禁地,你是兰林殿的守卫,若你擅闯柏梁台被抓了,那么,整个兰林殿脱得了干系吗?” 寻梦脸上血色褪尽,苍白的不忍直视,许是她骨子里的侥幸心太重,竟从未想过被抓的后果,又许是他血液里流淌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气,被抓也牵连不到旁人。可这里是宫廷,是非黑白界线不甚清明的宫廷,哪里容得她一厢情愿?她是刘晞带进宫的,与兰林殿早已连成一体,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她若犯了事,刘晞大抵是要跟着遭罪的。 可是,若因刘晞而束手束脚不再接近柏梁台,那她入宫的初衷又该如何?她苍白的脸上滑过一抹愁容,骑虎难下,该如何是好? “你去宣室吧,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刘晞体贴地替她做了选择。 寻梦仍是抿唇不语,刘贤易是唯一进出柏梁台之人,接近他应是能挖掘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刘晞为何要帮她?江玄之知悉她南越人的身份而不暴露她,刘晞得知她对柏梁台的兴趣而不揭发她,到底是为什么?她蓦然发觉自己掉进了一张千头万绪的罗网中,却不知谁才是幕后的织网人。 挣扎良久,她问:“你就不怕我危及你刘家的江山?” 刘晞怔然,好半天才回过神,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笑得寻梦眉头紧锁,他才轻咳一声,正色道:“这种大言不惭的话还是别说了,会笑死人的。” 寻梦:“......” “父皇既将柏梁台设为禁地,想来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若说危及江山,未免夸大了。”刘晞顿了顿,继续道,“好奇心是人皆会有,这宫中人想必都对柏梁台存了几分好奇,但龙威在前,还没人敢逆鳞而上,不过作壁上观却是乐意的。”言下之意,他对柏梁台也存了兴趣,但惧于父皇之威,不敢贸然行动。 这番说辞让寻梦信服了。 北宫位于未央宫西北侧,毗邻宫中武库,乃是近几年修葺的宫殿,尚无贵人居住,路上宫人稀少。寻梦虽打定主意挤进御前守卫行列,面上却无热切之意,掐着卯时的点到了北宫。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她仍是吃了一惊。 偌大的北宫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连绵不绝,堪比墟市的喧闹场面。寻梦粗略一扫,估摸着百余人,大多是侍卫装束,也有一小簇锦衣装束的少年,天子近侍虽是险差,但富贵险中求,若是一朝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便应了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贵族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时机了。 寻梦意外碰到两个熟面孔——华昌和吴域。吴域这小子不知是心存愧疚还是惦记着那五十万钱的债务,每每看她眼神躲闪,叫寻梦一阵哑然失笑。华昌冷冷地扫过来,那目光似乎含着淬了冰的刀锋,冻的她宛如置身数九寒天里,这人中毒病愈之后,越发阴沉狠戾了。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宛如一对不认识的仇敌。 皇帝选侍与选秀不遑多让,第一关便是观容貌,察气度,摸骨架。长相寒碜的不要,气质畏缩的不要,身板瘦弱的不要,这一番严厉筛查之后,估摸着会砍去近一半人数。 容貌与气度寻梦自是轻巧过关,但摸骨架这一关却叫她犯难了。她远远盯着筛查的侍卫将应选之人从上至下捏个遍,老天,这么摸一遍她的女子身份还藏的住吗?她躲在人群后,让旁人先行,一让再让,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了。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筛查的侍卫刚捏上她的肩,她蓦然一僵,终究跨不过任陌生男子摸遍身子的那道槛,猛然后退一步,似是下定决心道:“我弃选。” “等等。”背后有男子叫住了她。 寻梦脚步一顿,目光一偏,一个侍卫着装的男子向她走来。这人名为左浪,是尤武的左右手,卫尉军中一把好手,面容清秀似书生,武艺不凡胜猛虎。寻梦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他走到她的身旁,言简意赅道:“明日过来听训吧。”今日通过筛选之人,要进行一番听训,涉及宫中礼仪,选侍比试规章等等。 寻梦怔然,她被人放水了?除了大比试陛下亲临做不了假,这些小关卡贵族子弟大多会疏通一二,蒙混过关是常有之事,但她这种无权无势之人被放水,却有些莫名其妙了。 寻梦想不通他的用意,却欣然接受了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