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冲下山后,扈三娘心中多少牵系,不甚伤情,沛儿最知她心意,每日邀了怀袖一起,游山逛寨,驰马打弹,与她消遣解闷。这日三人又一起到竹林中去,捱了半日光景,拣了块大石头坐上去,玉背互倚着说话。 扈三娘道,怀袖妹子,我欲明日与沛儿下山一遭,回庄上看看,也好祭奠双亲。怀袖知祝家庄破时,扈家庄也遭了牧竖之焚,哑言半晌道,人之行,莫大于孝,原该如此,这几日山上兵马大半随晁天王征讨曾头市去了,山寨中太平无事,姐姐此时下山,也少带出些幌子。又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听林大哥说过,下山需经三关,姐姐没有令牌,如何瞒混的过。 扈三娘挽了怀袖手道,林大哥下山前将他令牌留了与我,嘱咐过关时若有人为难,拿出应付过去。怀袖道,林大哥心思缜密,原来早为姐姐安排妥当,有左寨令牌在,想必也易哄过了。 怀袖忽的又想起一事,与扈三娘道,只这令牌带在姐姐身上切莫马虎大意,半年前有个校官丢失令牌,按令当斩,众人求情仍罚了五十军棍,一月不得下地走动。姐姐快去快回,莫让林大哥被人寻了把柄。 扈三娘与沛儿闻言,皆恻然有所感,独不能与怀袖言明。扈三娘笑道,我下山几日便归,定不让林大哥为难,还烦妹子几事,家中一应托妹子照料,若有破绽,妹子便宜行事,替我遮掩过去才好。怀袖笑道,姐姐何故如此生疏,且不论你我姐妹相待,便是不相干之人,姐姐当妹妹就不念阿弥陀佛不成。三人掩面皆笑,相伴回家。- 吃过晚饭,扈三娘与沛儿收拾了几件贴身物件,又带了些散碎银两,约莫十来日用度,齐齐装在行橐里,并不打眼。拾掇停当,扈三娘与沛儿一起卧在大床上说话 。 沛儿道,小姐下山,如脱樊笼,日后有何打算。扈三娘道,先寻了父母安葬之地,好生奠过,不枉二老生我养我一场。沛儿道,我见小姐并不曾带姑爷与你那包银子,可是打算仍回这山寨。 扈三娘叹口气道,为全我清白,他竟名节、性命都不顾了,我岂能一走了之,带累于他。这山寨中有人暗害他不成,若令牌丢失,不知多少人以此做文章,可见利害非轻。 沛儿俏声道,姑爷对小姐情真意切,小姐对姑爷亦是一片赤诚,为何两厢不能明说,让我们赶来追去打哑谜。此遭我要在老爷夫人墓前许愿,保佑有情人早日成了好事。 扈三娘羞红了脸,掀拳裸袖,作势要打沛儿,口中道,再没个遮拦,调笑起你家小姐来了。沛儿躲在扈三娘怀里道,沛儿自小服侍在侧,小姐心思我如何不知,你与林教头,合是天缘一对,强那祝彪百倍,扈家遭此一劫,只剩我伶仃二人,若老爷夫人泉下有知,小姐配得良人,亦可含笑九泉了。沛儿这一番话,又引来无尽哀伤,两人又哭了一场,含泪睡去。 次日两人起了个早,通身换了男装,藏了短刃,依林冲所指小路,沿阶而下,果无一人一卡,两旁溪山清丽,千岩竞秀,草木荣华,沛儿贪玩,一路走走停停,三娘也尽由着她闹。不多几时,便至山下。 水泊湖面宽广,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落脚之处便有几条不系之舟,可随意牵使,无奈两人均不通水性,有船有桨偏偏无掌舵之人,急的沛儿直跺脚。扈三娘原为千金小姐,纵男儿心性,终是富贵窝中生,金玉楼中枕,粗活哪里晓得,撑船打铁卖豆腐这民间三大苦差,更是不闻。 沛儿张眼望去,可巧有一男子撑了竹筏在不远处,沛儿高声道,那汉子且撑近些,我有话讲。那汉子见两人独立水边,也心生些古怪,便向岸上用力撑了几蒿。离得近时,扈三娘与沛儿瞧的真切,那汉子身高七尺,一张黑脸显是久经日晒,眉目尚算周正,斜罩了件白色汗衫。 沛儿道,那汉子速速载我二人渡到对面岸上,多与你银两做舟金。那汉子冷笑道,老爷这筏,渡兵渡马渡穷人,渡那有钱人,怕人讥我没行止。沛儿气道,好心与你银两,你却来言语作践我。扈三娘拦下沛儿,上前唱了喏道,我这兄弟恃气好怒,不晓事,还望壮士不要见怪。我今却有急事,壮士得便时,渡我二人过去,千恩万谢,不敢有忘。 那汉子狐疑睃了扈三娘一眼道,晁大哥带着兵马下山,哪里有甚紧急之事,看你二人面生,且与我实说,是哪个寨上的,沛儿插嘴道,你只送我渡过去,管我别事做甚。扈三娘将沛儿拉在身后道,他言语冲撞,壮士勿恼,我二人是左寨林冲头领麾下,林头领吩咐我二人下山公干,还劳行个方便。 那汉子笑道,原是林大哥的人,你二人早与我说,哪里这许多弯弯绕绕,渡你二人过岸就是。又一寻思,林大哥随晁天王下山已有数日,这二人怎不一起下山 ,不能轻信。遂又问道,既是林头领的人,可有凭准。 扈三娘无法,拿了林冲令牌与他道,你仔细看,这是不是左寨令牌。那汉子也不看牌子上的字,过手掂了两下又递还与三娘,笑道,教头这精铜令牌还能有假,是我多心了,两位兄弟上筏,船只笨重,恐误了事,这筏轻快,可追星赶月,几杆子就到对岸。 沛儿歪了嘴笑道,我看你也就嘴上功夫。扈三娘拉了沛儿上筏,那汉子见沛儿脚步未稳,急起了一蒿,直摇的沛儿一个趔趄,幸扈三娘拉了她,不至落水。沛儿气不过,但在水中央也不敢造次,气鼓鼓站在一旁。 扈三娘喜汉子耿直,与他通了姓名,想着日后报答。原来那汉子是阮小七营中一个军校,名唤张东山,水里功夫精熟,能洑的数十里水面,因家中母亲病重,并未随阮小七下山出征。两人又闲叙半晌,只把沛儿一人冷落。 说话间,筏子已到了岸边,扈三娘道,张大哥撑筏横渡之情,待我二人回山,邀酒相谢。张东山笑道,纤芥之举,不足为道。又对沛儿说,此次就不收舟资了,下次一并补上。沛儿与他做了鬼脸,与扈三娘上岸去了。 岸上不远处,便是张青孙二娘酒店,他二人随军征战,如今店中只几个军汉换了百姓衣衫帮衬打点,扈三娘掀了帘子,进得店去,与军汉说了奉命刺探军情,欲借两匹快马行路,军汉本待不肯,沛儿上前塞了两锭大银,央他通融一二,军汉被调来帮闲,得了这个好处如何不应,扈三娘与沛儿便一人骑了一乘,扬鞭急走。 扈三娘思乡心切,时怀忧闷,况又不知家中光景,日夜系心,茶饭懒进,这一路少不得水宿风飱,夜住晓行,可怜两旁参天古树,奇花异卉,看不尽的景致,皆不能入眼。不出三日,离扈家庄只余几十里,道路皆是旧时惯熟的,扈三娘勒了马绳,与沛儿道,昔日我家房屋田顷,锦锦簇簇,周边花木,俱栽的整整齐齐,经梁山一战,不过个把月,究竟不知如何了。 沛儿道,小姐休要萦心,理会大事要紧,我们先寻个尼院,买些香烛,便是找不到老爷夫人坟茔,在旧宅烧了,也足慰小姐相思之苦。扈三娘点头道,我依稀记得庄子东向二十里,有个尼院,往日里钟磬不绝,我二人且去看看。沛儿道,天遂小姐心意。 须臾间,二人催马来至尼院,耳边古钟哀鸣,木鱼低泣,只三三两两几个比丘尼,全不见往日热闹。扈三娘双手合十,向一比丘尼问道,敢问尼师,这里遭了甚变故,如何只这几人。那比丘尼闻言泪如雨下道,几月前,间壁庄子恶了强人,那伙强人破了庄子,烧杀抢掠,这尼院也未能幸免,尼众四散逃亡,不知踪者多矣。如今强人归山,亦有庄户重回家园,拾得亲人骸骨殡葬,令我等建起水陆道场祭奠亡魂,方得些香火维持。 扈三娘也自哽咽,道,天理昭彰,必得报应,又想到庄外尚且如此,庄子内将何等凄凉,忙唤沛儿取了银两供奉,向比丘尼讨了火烛纸钱,往庄上奔去。 扈家庄本是富庶之地,如今荆蓁满目,衰草漫天房屋败落,几处亭子半塌不倒,扈三娘来至旧宅前,颓墙漏瓦下将将栖足,旧椅破床无处安身,扈三娘心如刀割,死也不得,活也不得,十魄散了七八分。沛然上前扶了她道,小姐保重,寻了老爷夫人坟冢方是正事。 幸得扈家周遭有几处人家,兵乱后无了生计,仍返庄种田,沛儿扶着三娘到人家里问询,庄户一见旧主,感切伤心,眼泪斗大颗索珠儿似的落下来,扈三娘噙着眼泪,道,老伯可知父母坟冢安在何处,若能得见,死也甘心。 老伯答道,那伙强人走后,我等几个老的无依无靠,离乡背井想也是生路难寻,便仍返回庄子,在你家院中发现了庄主与夫人骸骨,庄主仁爱,怜悯我等老迈,几次免了租子,多有恩情,怎能见庄主尸身不能入土。便用锦被裹了端正放好,殡葬庄北林子中,小姐既来,我引你前去。 野草荒烟,茂林身处,扈太公石坟,孤孤零零,扈三娘扑将上去,顿首出血,悲啼婉转,说不出话来。沛儿与老伯替她办了牲牢酒馔,取了火烛纸钱,扈三娘到墓间浇奠一翻,方自回神。 扈三娘满腹恓惶,长跪不起,低低道,父母生育,跪乳反哺,难酬罔极之恩。今世事多艰,顷刻便遭无妄之灾,亲人抛家四散,不知生死几何。撇我一人,苟活旦夕,幸得天怜,不至玉碎于乱离,又使瓦全于兵戈,得拜双亲坟冢,他日也可瞑目,好教我死之日尸骨葬于此,免做他乡之鬼,庶几黄泉路下,再得相依。沛儿与庄户亦痛哭一场,历经生关死劫,怎不叫扶疏含悲,草木哀叹。 扈三娘自被林冲擒上山,终日克制,将那思念藏于肚底,嘴上不说,实是心心念念只盼今日,既挣扎回转,加倍放出悲痛来,已是哭的神思昏迷,没情没绪,力气用尽再不得支撑时,四肢痑软,瞥然倒地。 沛儿大惊,上前抱住扈三娘,道,这如何使得。庄户道,小姐急哭半晌,大抵是伤了心神,唇焦鼻热,略缓一缓,或无碍了。沛儿与扈三娘喂了清水,一刻后扈三娘睁了双目,直当三魂再至,七魄重生,真是弱息天不欺,孝女地相离。 沛儿劝道,得承天佑,使小姐与老爷骨肉相聚这一场,亦是无恨了,一年四季不休,诉这心中苦情,岂是在墓茔前朝暮之时,人终有归来之日,花固有凋谢之期,小姐只这一个身,顾全了自家,便是为老爷留了一脉香火了。 庄户在旁也道,小姐且忍悲痛,那日逃难,多有人议论,少庄主那夜并未遭歹人毒手,逃往南边去了,小姐积善逢善,与少庄主必有团聚之刻。扈三娘闻得哥哥逃出生天,转悲作喜,精神大振,眸子渐渐光亮起来。 沛儿道,眼见月华初上,我们今日回去罢,也好寻个宿头,将息一夜,明日再做去处。庄户道,如若小姐不嫌山蔬野蔌,可与我处暂过一夜,房屋消乏,褥铺倒还齐整。扈三娘道,能得寸瓦遮蔽,已是承情,搅扰老伯。遂与沛儿一道,随庄户归家。 且说这庄户是个老实本分人家,偏娶了个王牙婆,倾险巧诈,穿房入户,无所不能,两人年过三十,得了个儿子名唤赵初升,更是当了珍宝一般,这牙婆趁着利嘴的本等,与他儿子说合了一门好亲事,不成想梁山与祝家庄争斗,女家不知逃亡何处避难。 这赵初升被女娃勾得头浑身热,这一桶凉水浇下,又是相思病,又是郁症,心凉了半截,发寒发热大病一场,王牙婆正愁没个开解。扈三娘进屋问话的当口,那赵初升淫心顿萌,念着扈三娘往日容貌,如何不动火,眼都看的直了。 王牙婆看在眼里,暗道,这扈家三娘生的好姿色,往日里玉叶金柯,哪里将我们这等小门小户放在眼里,如今家破走逃,谋了她身,配了我儿也是不冤。又一寻思,扈三娘武义高强,颇有侠气,,三五个男人近身不得,见逼太切,怕是引了祸事,不如灌了药汤,生米做了熟饭,女子情窦开了,难保不春心飘荡。 王牙婆将手段与赵初生说了,赵初生色心大起,只道,儿子这一命,皆是母亲成全,若能入马,残生有幸。王牙婆道,这扈三娘性子到有些倔强,恐不好哄弄。赵初升道,待扈三娘迷迷糊糊,我先用甜话偎她,她是处子,经不得我颠鸾倒凤手段,待酥软了身子,未准离得开我。若决意不从,我再用强,摘了她红丸,料她也只得认了。两人正暗室欺心,冷不防庄户引了扈三娘归家,王牙婆丢了个眼色,两人无事一般。 庄户与浑家道,天色将晚,小姐赶不到村店,速将偏屋打扫净了,再热些饭菜来,让小姐好生休息一晚。王牙婆心中有鬼,慌忙应了,赵庄户眼见得浑家露出些神色,只当她恼扈三娘没给些金白之物,得了些便宜,也不以为意。 扈三娘与沛儿坐在偏房说话,王牙婆端了些糙米蔬菜进来,满脸堆笑道,贫贱之家,怠慢小姐,不要见罪,扈三娘道,有劳伯母蒿烦。王牙婆见机踅身出去,实是早将那迷药洒在了那菜中,只等扈三娘用饭。正是燕雀处堂,不知祸事将至。 王牙婆到儿子屋中,喜不自胜,赵初升道,敢是着了道。王牙婆道,成了,成了,过一会儿子你便入得温柔阵中,包管无虞。庄户在一旁攒了双眉,不解道,何事成了。王牙婆踮了脚尖上前,轻声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赵庄户听了大怒道,这种背恩反噬之事你等也做得出,若不是受扈庄主恩惠,你我早饿死投胎转世,何来今日。小姐千金之体,岂容玷污。王牙婆冷哼一声,家道中落,哪里容她一个姑娘家择门选户,扳高嫌低,我儿配她一个孤苦女子,怎的就高攀了。赵初升也附和,从了我,也是有了依靠。 赵庄户气道,你若□□上头,自去寻了娼人苟且尾合,莫要害了良人,但我活一刻,你休动此邪心。说罢便要去扈三娘屋中,王牙婆骇然,惊的手足无措,生怕自己丑事泄了出去,喊了赵初升将丈夫按住,赵庄户毕竟年迈,力气短浅,斗年轻人不过。 王牙婆喊儿子将丈夫绑缚在椅子上,赵庄户破口大骂,上世作孽,不积阴德,这世里娶了你这黑心妇人,恁的生了这个孽障,高声猛嗓吓得王牙婆赶忙用布掩了他口。 三人皆是惊慌之际,房门轰的开了,扈三娘和沛儿宝刀出鞘,寒气乍现,刀尖直指着赵初升和那婆子。原来扈三娘与沛儿待要用饭,忽听的隔壁响动,扈三娘与沛儿奔将出去,委身门后,不料听了这一番歹毒计策,气得寒毛倒竖。 扈三娘本要上前一刀一个结果这两个,看了赵庄户面上,一时下不去手,只上前先与庄户解了绳索。赵庄户赶忙领了那两个与扈三娘跪下,道,他两个淫志蛊惑,差点做下这丧尽天良之事,罪无可恕,小姐若杀了,他二人也是咎由自取。小老儿教子无方,愧对天颜,可怜半身入土,只得此一孽子抬棺扶灵,便也舍了脸面,求小姐谅我姑息之罪。 扈三娘想起扈太公百般慈爱也自心软,道,怜子之心,乃人伦纲常,赵伯不必自责,财色名位,凡人难拒,然使恶行贪非己之物,必招灾害,若不改,今我不杀之,必死于非命,老伯亦不得寿考终吉。 扈三娘又转向那二人道,老伯于我有恩,实不忍杀汝,再起歹心,犹如此桌。顿时手起刀落,砍下桌子一角,那二人瘫软一处,不敢言语。扈三娘道,此处便是住不得了,我两另寻一处落脚。正是良心不可失,天道从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