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除夕,寅时便隐隐听到城中燃放烟花辞旧岁,闻致本就睡得浅,吵醒后再难入睡,索性自行穿衣下榻,艰难挪上轮椅,去铜镜前梳洗。
烛台快燃到了尽头,也没人剪烛花,光线昏暗,闻致的袖口不小心扫到桌面上搁置的玉簪,簪子坠地,吧嗒一声碎成几截。
闻致皱眉。这根簪子他用了好几年,骤然碎去,早起的心情更是糟糕。
辰时要去神堂祭祀先祖,然后再分食祭祀用的酒肉,以获取先祖的庇佑。
忙忙碌碌至黄昏,府中下人们抢着挂灯笼放炮竹,向侯府主子们说吉利话讨喜钱,闻致素来不爱参与这种热闹,独自回房看书消磨时间。仆役们不敢在闻致面前造次,只是围着明琬闹腾,吉利话一句赛一句响亮,使她半晌不能脱身。
不多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闻致以为是小花,不假思索道:“进来。”
轻快的脚步声靠近,明显不属于小花。
闻致抬眼,看到明琬穿着一身鲜亮的茜红色新衣而来,挽着小髻,带点婴儿肥的面容如暖玉凝脂,乍一看,颇有几分灵动的可爱。
“不在厅中呆着,来这作甚?” 闻致反正说不出几句好话。
“想请你写几个福字,贴在门上。”明琬将手中的红纸轻轻搁在书案上,怕闻致不同意,补充道,“丁叔说,世子的字颇有风骨,写出来极好看的。”
闻致神情冷淡,没有回应。
明琬知道读书时最忌思绪被打断,以为他定会拒绝,正想说“算了”,却见闻致搁下书卷,沉默着伸手取走了她手中的红方纸。
“研墨。”他执笔命令。
“噢,好。”明琬心中一动,有些受宠若惊。
闻致今天意外地好说话,明琬蹬蹬蹬绕去一旁滴水研墨,又蹬蹬蹬跑过来为他铺好镇纸,忍不住拿眼瞥他,越看越上头,总觉得他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看了许久,才恍然发现他今日没有束簪,只用一根玄青暗纹的发带绑了一束头发在脑后,其余的如黑墨般自肩头垂下,耳后一缕坠在胸前,垂下的眼睫盛着日暮的光,给他过于深邃冷冽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和,极富少年气。
他修长的指节握着羊毫笔,行书落拓不羁,一气呵成。明琬随意问道:“今日怎的没有用平时惯用的白玉簪?”
闻致落完福字的最后一笔,将方正红纸搁在一旁晾干墨迹,方道:“坏了。”
明琬‘噢’了声,心道可惜,他看上去还挺喜欢那支玉簪的。
“碎碎平安。”她说了句吉利话。
又想起上元节是闻致的生辰,他暗中帮了阿爹一个大忙,这份礼物必须要送。可是,又不知闻致喜欢什么……
正走神,磨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闻致笔上润墨不足,落笔成了干树皮般的枯笔。他面露不满,将那张红纸揉皱丢在一旁,沉声道:“叫头驴来研墨,都比你磨得好。”
明琬加快速度,趁机问道:“世子平日,可有什么想要、或是喜欢的物件?”
闻致道:“没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成功掐灭了明琬泛起的好奇。
每年除夕皆有庙会,乃是一年末最大的盛典。
早在前几日,姜令仪便和明琬约好了,除夕酉时于慈恩寺门口相见,一起去拜佛祈福。今年明家世道艰难,明承远又病体未愈,去寺中拜佛就当是求个心安。
“正巧世子也要去替大小姐还愿,不如与少夫人一起同行吧?街上人多,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只是戌正前须得回来,还要吃年夜饭守岁呢!”丁管事致力于说媒拉纤,极力撮合闻致与明琬同行。
闻致神情淡淡的,虽说没什么兴致,但也并未反对。
大概怕再出意外,这次多带了两名侍卫,小花也一路随行。
马车行驶缓慢,满耳都是市井的热闹,走走停停半个时辰,明琬竟是一点焦躁也无,甚至还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打开一看,里头包裹着两块淡绿的梅花形豆糕。
她毫不介怀地分了一块给闻致,道:“给你垫垫肚子,要回去才能吃饭呢。”
闻致嘴挑得很,不喜欢甜腻,正欲冷声拒绝,不料乍然对上明琬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干净,映着市坊灯火的样子格外清澈,夹杂着几分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期许。不知为何,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他终是捻了一块糕点送入嘴中,咬了一口……
皱眉,甜得牙疼。
明琬扭头看着迟缓倒退街景,弯着眼睛,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这两日,明琬好像能摸准闻致的一些脾气了,譬如真正他生气时反倒是没有表情的,越是不好意思了便越会装出一副高冷不耐的神情来,装不住的时候就会索性躲开,别扭得像个脾气糟糕的小孩。
马车到了坊门下,无法再继续前行。
“世子,前方在庙会,车马不行。”侍从探路回来道。
闻致本就不太有耐心,闻言更是皱眉不悦。
闻致的轮椅笨重,上下车极为不便,何况路上人这么多……
想了想,明琬提议道:“我左右都要进庙,不如将贡品和香油钱给我,可一并完成了。”
闻致屈指叩着扶手,良久指了一名相貌平平的侍卫道:“你带上东西,和她一起去。”
明琬在那名侍卫的护送下,好不容易挤到慈恩寺门口,果见姜令仪已等候在暮色初临的灯火中。
寺中香客极多,长钟香雾,坐佛慈悲。明琬排队上香还愿,捐了香油钱和贡品,又见院前那株百年娑罗树上挂满了红绸缎,树下几名高僧设台打坐诵经,有人在向他们求平安符。
明琬心下一动,拉住姜令仪的手道:“姜姐姐,我们也去请个平安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