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彦汝时常感觉自己就是那精贵的琉璃器具,世人赞叹其美丽昂贵,愿用最美的花卉、最珍稀的字画、最豪奢的熏香来配他,可他总是在痛苦之中。他似乎无能为力,只能不入那肮脏的家,迫人的书房。
逃到市井之处,选一处心安之地,交一两个知心朋友,似乎便感觉束缚住他的脊索松了半分,得以让他挣扎出污泥,像一支莲蓬,赚一口.活命的空气。
但这样他便能逃掉吗?
顾彦汝披着外裳,点燃屋里的火烛,罩上气死风灯罩,沉默地坐到紫檀夔龙纹玫瑰椅上。闪烁的烛火将他俊美的脸凭空照出阴暗的气质来,顾彦汝随意翻开一本书,是章致拙画的简笔薛定谔画像,一页一只猫,调皮可爱。
顾彦汝懒散地坐着,一手手肘抵着椅子的扶手,手握成拳撑着额,一手慢慢翻动,心中戾气也渐渐平息。他又想起好多次的雨夜,在顾府,也可能不是下雨天,但他记忆中的家总是这样湿.秽难耐。
他久未归家,那日是除夕,初雪刚落完,地上薄薄一层白霜。顾彦汝骑在马上日暮方至,门房紧忙通知了顾老爷。顾家正在喝酒听戏,戏台上昆山腔婉转如水磨,众人依稀听见仆役报备声。
顾老爷冷哼一声,令顾彦汝去书房等他。
书房里仆人已亮起灯,照得四下一片通明。顾良裕缓缓在正中高椅上坐下,喝了一口爱妾送来的醒酒汤。他抬眼一看,顾彦汝就笔直站在桌前,摇晃的灯影里越发显得身形颀长,又模模糊糊,好似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顾彦汝润润的眼就看着他,不曾坐下。窗棱透过白雪的微光,红梅隐约的香味传来。
静谧到了极点。
顾老爷似乎难以忍受这种静谧,开口道:“丁阁老家的女儿明年便要及笄了,现下订亲正好。”
顾彦汝略讥诮地回答:“顾大人真是第一等高明的商人,称斤卖两地将儿子盘算地明明白白。”
顾良裕重重放下碗盏,厉声道:“你究竟要倔到什么时候,不去科举就罢了,成个亲还能吃了你吗?”
顾彦汝随手拉了一条椅子,在顾良裕面前坐下,平静道:“我这辈子都不会以顾家子弟的身份成亲。顾大人,死了这条心吧。”
顾大人......顾良裕握住扶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
“顾彦汝,已经八年了,你师傅已经死了八年了,你还要恨顾家多久!”
“是啊,才八年,区区八年而已,你顾大人便心安理得躺在陆家百口人的尸首上安享荣华富贵了?”
顾良裕浑身颤斗,一扬手将书桌上的物事一扫而下。
顾彦汝脸上尽是嘲讽,还有闲心翘起了二郎腿。
“陆家人犯的是滔天大罪,是官家金口玉言,堂皇圣旨的逆臣贼子!”顾良裕一声比一声高。
“逆臣贼子?”
顾彦汝抬眸望着顾良裕,他的声音平静好似一口深井,可底下分明是满含暗流的惊涛骇浪。
“顾大人,你不妨告诉我——那乱臣贼子是被哪家的忠良贤臣栽赃陷害的!”
顾彦汝讥诮褪去,满心是疲惫愤怒,眼里有些酸胀,他克制地揉揉眼角,想压下这股热流。
“陆大人一心为民,勤勤恳恳,可他最后如何?”
“腰斩于市!顾大人,你每日下朝经过集市口,不心虚吗?”
“陆家子弟皆被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上吊自尽者十之八九。”
“顾大人,你让我如何放下——”
“我的亲生父亲为了功名利禄害死了我的恩师!”
一句比一句更像刀剑!
顾良裕闭上眼睛,似无话可说。他睁眼看着顾彦汝,身上沾着的寒气,脸上拢着的冷霜,还有眼底那份深切沉郁的愤怒。
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
顾彦汝嗤笑一声,站起身,大踏步往书房外走去。一打开房门,冷风裹着寒雨将他的襕衫、鹤氅吹起,似白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那是一个淅沥潮.湿的雨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