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年在边城,可镐京这处王府却也没有荒废,仍有几个仆下每日洒扫。
顾煊面色沉如寒渊,系了马后,提步往小骊山的汤泉去。
宽衣解袍,整个人沉入热气蒸腾的汤池之中。
他仰头靠在池边,一闭上眼,脑海中便全是那张巧致的脸和那双水汪汪雾蒙蒙的杏眼。
而不由自主地,他便又想到李舒景一身宽袖紫袍,站在车架下两眼发直,喊她“神仙姐姐”……
顾煊神思从未如此不由己,顿觉烦闷。
大掌猛然击向水面,汤池的水轰然溅起。
单青山最先做完顾煊交代的事。
他刚要来报,走到汤池阶前,赫然听见一阵击水声响。
完球。
主子心情不好。
单青山顿时脚步一缓,掉了个头,正要跑路。
“进来。”
沉哑的声音,不容置喙。
单青山身子僵住,缓缓转身,认命地长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氤氲雾气里,顾煊滑靠在汤池壁边,露出来的半截上身肌理分明。
他把长臂随意搭在池边,阖着眼,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
单青山一见,心中涌起滔天讶然。
反常。
太反常了。
他跟着他们家主子这许多年,还没见过他们家主子脸上露出这种属于“凡人”的疲倦神色。
他埋着头,脑袋急速转动着。
方才听闵英说,主子骑着马带郡主离队了。
难道!
难道主子突破心防,向郡主请求破镜重圆,郡主拒绝了?
于是主子身心皆疲,那主子下一步是什么?
找个人问计?
也非不可能。
主子长于用兵,却不见得在这感□□上也能用兵如神。
他正神思袅袅地想着,那边顾煊声音沉哑,疲惫无极。
“你去找个人……”
单青山立刻回神,拱首听令。
顾煊沉下身子,滑入温汤之中,“要京城最通人情者。”
单青山应“是”,心道:果然。
半晌之后,他手牵麻绳,带来了一个人。
那人紫衣金冠,摇着身子,闲庭信步过来了。
“早就听说小骊山的温汤不错,我该早翻墙进来泡个澡才是。”
人未露面声先至。
如此轻佻之声,听过一遍就绝不会忘。
顾煊眉头猛然蹙起,眸色倏然锋利。
他提身出水,揭起管家放在一旁的中衣系上。
就在此时,李舒景恰好走了进来。
单青山牵着麻绳禀道:“主子,人已带到。”
“说罢,找爷做什么?”
李舒景往阶上一坐,长腿一伸,一副“有事求爷就快求”的模样。
顾煊瞳色漆寒:“他是吗?”
单青山很是后悔听了闵英的话,带这活祖宗来送死。
眼下,他只能咬着后槽牙,道:“是,京中最通人情者。”
顾煊:“理由。”
单青山承受着无边压力,索性双眼一闭,大不了挨顿棍子,好过被主子这骨子气势凌迟。
他道:“闵英说,东宁侯,知名纨绔,招摇过市,家世权势又不是能压得住人的那一挂,至今还没被打死,可见最通人情。”
“……”李舒景啧了一声,“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啊,你要想找我打听这京中人情往来情状,或者势力割据态势,那可无可奉告。小爷和你肯定不会走到一挂去的。”
顾煊闻言,迈开长腿,赤着脚走到池边的贵妃椅上躺下。
他摊开手心,单青山立刻把牵着李舒景的绳子一端放到他手上,自行退下了。
单青山离开之后,顾煊单手把玩着手中的麻绳。
他抬起眼眸,声线凉薄,“东宁侯府老太君,今年七十有二,也算长寿。”
李舒景顿时警铃大作:“你想做什么?”
顾煊说:“回答我的问题,我放过她。”
他目光似鹰爪,牢牢抓住那双桃花眼里的光影,道:“性情沉静之人,为何突然急怒难自已?”
李舒景一愣。
他以为顾煊要问朝中大事。
但他的怔然在脸上并未停留多久,转而笑开来,佯作轻松:“这算什么问题?”
顾煊眸光轻敛。
李舒景还是败下阵来,收了故作放荡的笑容,脸色沉静下来。
他道:“原因有三。一是身患重病。重病之下,性情沉静的人需要找出口排解苦痛,常会急怒。二是遭逢大变,沉静之人难以接受变故,急怒情有可原。”
李舒景仰头看天上皎月,“然则这两样,根由相通。由此总结成第三点——
沉静之人在意的事情,正在渐渐脱离掌控,他为此情急。”
在意的事情,渐渐脱离掌控。
顾煊指尖轻轻一动。
他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李舒景凝眸望来。
“厌夜王爷,你在意什么?我家神仙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