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晗要林作北死,还不能让他有个正大光明的死法,也实属无奈。 世家两股势力斗来斗去这么些年,但都没有个结果,不是没有能力将对方给整下台,而是不敢。世家到底是百足大虫,只是将家主贬谪是远远不够的,他们要做的是斩草除根,可林家和韦家都不是吃干饭的,若果真到了那一日,自家真要被逼上了梁山,倒不如放手一搏,将当年的事全盘昭告天下,这样,临死也能拖下个垫背的。 于是,两家之间,偶尔有一方强势,另一方势弱的时候,但很快双方又会持平,谁都不敢越过雷区半步。 所以,韦晗要林作北死,也需得小心翼翼的,花了几年的时间去捧杀他,再俟机借力将整个林家给打压下去。 现在,至少在他看来,是个绝妙的时间。 韦晗道:“王孙奚可真是个人才,只他一人就能将林家内部的势力分化至此,挑出了多少人的矛盾。”他的手指虚虚一指,余七会意,将一沓的折子随意抽成了三份,分给了赵存文,马泽一和萧宸喧,“这是这些日子被内阁压下的案子,我随便翻了翻,里面有一半是林作北的心腹相互咬在了一起,也难怪林作北看到的时候气得胡子都快吹上天了。” 他巴不得林作北不好,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不加掩饰的惬意的愉悦。 萧宸喧翻着折子一声不吭地看了起来,撇去那些慷慨陈词不看,自己人咬起自己人真是毫不留情,贪污受贿还是小事,连结党隐私这不要脸的罪名都顶上了,这北秦最大的党派是谁?这个罪名安给谁都是一样的罪有应得。 不过,萧宸喧看着也觉得有趣,这里头不少咬在一块儿的人,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经脉的同宗同族之人,世家向来自诩血脉相连,忠心相互,可也都是些屁话,为了些利益还不是可以直接撕破脸。 马泽一道:“这林作北究竟是为了什么会忽然和王孙奚撕破了脸?王孙奚当看门狗当了这么些年,没道理连几分小气都忍不得,但若要说起大事,近来丹凤城中好像更是一件都没有。” 赵存文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微妙,末了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肃着脸对韦晗道:“右相,倘若贸然出手,臣下觉得不妥当,万一那王孙奚被逼急做出失了理智的事呢?” 韦晗稳稳地道:“方才泽一也说了,王孙奚就是一条看门狗,一条狗即使知道了什么,可光是吠,谁能听得懂他说了什么。” 马泽一有些听糊涂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又那问萧宸喧,“你知道吗?” 萧宸喧摇了摇头,将那沓折子放在了桌子上,对韦晗道:“右相有了主意,吩咐一声,臣下自当竭力完成。” 韦晗凝神想了想,道:“这件事你不用多操心,只记得好好地照顾着帝君和东宫就是了。” 也就是说,还不到萧宸喧粉墨登场的时候,对这个安排,萧宸喧没有什么意外,坦然地点了点头,倒是马泽一多看了他两眼。韦晗又吩咐了些其他的事,马泽一才回了神,简单地几回问答之后,众人便要告辞离去。 萧宸喧站在右相府前,看了看大晒的太阳,皱了皱眉,刚想直接提步走了,却被马泽一叫住了。 马泽一撩起车帘,道:“中庶子,要不要搭个便车?” 萧宸喧道了声多谢,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马泽一顺手给萧宸喧递了块拿冰块窝着的毛巾,让他去去身上的热气,又道:“中庶子是凤陵人士?” 萧宸喧道了谢,接过了毛巾,闻言点了点头。 马泽一一手扶在脸边,挡着从车帘晒进来的阳光,道:“姐夫倒是很器重你,给了你个闲职做着,临来却还答应了把廷尉府送给你玩玩。” 萧宸喧擦汗的手顿了顿,有些吃惊地望着马泽一,实在不是他孤陋寡闻,而是马泽一这人在朝局上没什么起眼的地方。他虽也占了个九卿的位置,只是一个奉常,如论起前程来,其实还不如中庶子。更何况他这人又有些不着调,萧宸喧即使在和刘约,高知远论起朝局时,也很少能想起有这样一号人。 “姐夫?”萧宸喧顿了顿,道,“倒是想不到奉常和右相还有这层关系在。”但也没有多少吃惊,否则韦晗议事的时候,也不会回回带着他了。 “很吃惊?”马泽一见到萧宸喧终于露出了些不怎么成熟稳住的表情时,有了一些成就感,“知道的人都觉得吃惊,你也不是第一个了。” 萧宸喧静静地等他往下说话,果不其然,马泽一本来还想摆会儿谱,多看看萧宸喧不同以往的样子,可又见他每一瞬便镇定了,觉得实在无趣,只好接着道:“冒昧问声,中庶子的夫人可是出生在漳度怀氏?” 萧宸喧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道:“正是。” 马泽一叹了口气,道:“难怪前阵子,韦老太爷竟然在家里发了好大的火,闹得家姐都把信写到我这,想让我劝劝姐夫。” “劝什么?”萧宸喧觉得有些不大妙。 马泽一道:“旁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韦老太爷觉得近来姐夫越来越不服管教了吧?这些年,从姐夫手里起来的人,没一个是家族出来的,当然也不是说姐夫不肯照顾我们,但的确都是把我们扔在了不怎么紧要的位置上。” “除此之外,没了吗?”萧宸喧总觉得他还没有说完话。 马泽一皱了皱眉头,道:“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了,家姐在信里也没有说。哦,倒是还提了一句,说时怀子满大师如今在云州开坛论道得很好,颇有当年楚老先生的风范。” 萧宸喧脑内的神经绷了一下,怀子满在云州青石崖开坛论道的事,从头到尾他和怀玉都是很清楚的,怀玉虽然对此总会露出些忧心忡忡的神色,但知道劝不了怀子满,只能随他而去了。两人也身远在丹凤,其他的事便不甚清楚了,可却没有料到今日会在马泽一口中听到一句“颇有当年楚老先生的风范。” 萧宸喧虽然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多想了,但事关当年,世家狠心如韦晗,即使深深地怀念着白路生,但为了本家利益还是能毫不犹豫地对他下了手——这让萧宸喧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些不安——怎么偏偏是韦家想到了当年的楚老先生。 马泽一接着道:“怀子满这大儒的名声自当他回了云州,可是越叫越响,闹得我也很想去听听他讲的是什么,实在是好奇大儒与一般也会之乎者也的西席究竟不一样在了何处。” 萧宸喧内心越来越惊疑,但面上却还是稳稳地不肯露出破绽,沉声道:“都是些圣人理论,也不过如此罢了。” 等马车到了家,萧宸喧从车上下来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出了一层蒙蒙的汗,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进了院子里,头一回没有先去看怀玉,而是直奔了书房,将这些年来萧宸昱寄来的信都翻了出来,一封封地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怀子满从来不会给怀玉或者他写信,董氏偶尔会寄信过来,大多是让萧宸昱代笔,说的也是家里长家里短,只能从字里行间里看到青石崖的盛况,除此之外,知之甚少。倒是萧宸昱,自从游学后又回到了云州开始,他每一个月都会给萧宸喧捎信过来,有时是讨论学问,有时会问些政务上的事,这些在萧宸喧看来本来是不会有出格的地方,可今日被马泽一这样一说,他反倒怀疑起了是不是他从前看的时候并没有太认真,许多的事都未曾注意到。 萧宸喧一直看到掌灯时分,怀玉亲自过来唤他去吃饭,萧宸喧手里还有两封信没有看完,他道:“你先吃吧,我看完这些再过去。” 怀玉狐疑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信纸,道:“这些不是宸昱送来的信吗?你先前已经看过了,今日为何还要翻出来接着看。”顿了顿,怀玉平静的神色上隐隐有了些不安,“可是云州出了什么事?” 萧宸喧才刚想要安慰怀玉,叫她安心不要多想,可听她这样说,反倒是被勾起了疑问,道:“阿玉,你为何总在担心云州会不会出事?云州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怀玉想了想,道:“我对当年父亲突然说要搬到云州的事一直都感到不安心,若你还记得,应当知道他是在白先生走了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是郁郁寡欢,整日地在书房里也不和娘亲说话。娘亲和我说,父亲是想回去拜一拜楚老先生的衣冠冢。我知道父亲的性子,他窝在了漳度十几年,空担着一个大儒的名声,从来没有想过要回青石崖去看一眼,可为何偏偏在白先生走后,突然说要回了青石崖。”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沉寂,道,“那日在学堂门口,我亲眼见到父亲对着白先生下跪。所以我便一厢情愿地觉得,父亲是下了什么决心才打算去青石崖的。” “这就是你一直担心的事情?” 怀玉看他的样子便知道萧宸喧大约是觉得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当不得真,即使往心上去了,但对他来说还有些无关紧要。怀玉便道:“当年云州青石崖一门的惨案,宸喧,你如实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萧宸喧怔了怔,他紧紧地抿着唇,看着怀玉。 怀玉犹豫了再三,终究还是先开了口,道:“北晋王叛乱一事,有怀氏本家的一份子,换而言之,青石崖师门一案,与父亲多少有些关联。” 怀玉说完之后,便紧紧地盯着萧宸喧的神色看。她内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安,可是她总觉得有事情总该有人先开口,先跨出那一步子,两人方能走得更近一些。 毕竟,现在和前世有很多很多的不一样了,萧宸喧前世未中探花,也不曾留在丹凤供职,更不曾和王孙奚断了关系。而这其中的任意一件事,都是极其至关重要。怀玉清楚地知道了,她这辈子和上辈子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了,她不是重活一世,而是新生了一次。 况且两人如今恩爱如斯,便不该再有其他的弯弯绕绕了,怀玉说要掏心掏肺地信萧宸喧,便不该只是随口地说一说。 萧宸喧下意识地低声道:“你看了我的书?”问完后,便知道自己是问错了的,那本书一直都比他妥善地保管了起来,时时都在身边,怀玉是压根没有机会接触到书的。 果不其然,怀玉很困惑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书?” 萧宸喧顿了顿,道:“先生走前,给我留了一本账本,里面记着朝中大臣与北晋王和燕王的账目来往,里面有怀家的记录,只是怀家从头至尾只和北晋王有过联系。” 怀玉皱着眉头,道:“所以,只要当年的大臣今日还在朝堂上活跃的,你便是牢牢地握住了他的命脉?” 萧宸喧下意识地挑出了疑问:“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牵扯进了多少的人?” 怀玉顿时语塞,她总不能直接回答,因为上辈子他联合王孙奚将这桩旧案翻出来的时候,朝堂几乎空了一半,那些大臣都被摘了乌纱帽,扔进了牢狱,甚至有不少被萧宸喧折磨死了,尸体装在棺椁里,由马拉到漳度,又顺着清凉河一路南下,惊得整个丹凤都人人自危。 “我猜的,”怀玉到底含糊了一声,道,“当年的事,我也是知道了些的。” “嗯。” “本家里领头的是怀老太爷,怀大老爷和怀二老爷都有参与,当时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巴结上了韦家,辗转将西蝉送了过去。不过,父亲在云州求学,一直到他回了漳度才知道整个事情的始末,而父亲原来的那位原配,恰恰是在不该知道此事是知道了,被怀老夫人逼着自杀了。”怀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有些唏嘘。 萧宸喧点点头,道:“所以,你应该明白了,为何从韦老太爷嘴里听到这句‘颇有当年楚老先生的风范’这句话,多让我感到了惊吓。”他皱了皱眉,道,“无论如何,此事我还要写信去云州,问问清楚,父亲在青石崖究竟在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