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经过华沙外郊森林,秋风卷落叶,地上铺积了一层厚厚的枯橘色地毯。白色的马匹快步跑过,嗒嗒的马蹄踏出一条小路。 在路过一片葡萄藤架时,马车暂时稍停歇息。大概是一处乡野庄园,不远处有一片宁静的湖泊。架马人把马匹赶过去喝水。又过了一会儿,笼罩在马车四周窗户上鹅黄色的丝绸织帘被一只戴着黑丝绸手套的纤细的手轻轻挑起。 “走到哪里了?”马车里坐着的年轻女子前倾身子。 “马上到达瑟尔达。但是距离伊布行刑场的话,最快也要半天。”一位站在马车旁的守卫回话。 森林里云杉遍布,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发出淡淡潮湿的腐烂味道,她抬头从马车窗外看去,勃良垦的天空晴朗无云,金色阳光穿透树林,映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间一大片朦胧光斑。树梢上的红尾鸟拍翅膀,发出清脆的啼叫。 “扶我下去。”她点头。 守卫伸手,弯腰将她从马车并不陡峭的台阶上缓慢走下来。年轻的女子一位黑色丝绸长裙,裙摆上织满复杂精致的花纹,深栗色的头发上绑有金色的发带,蕾丝项圈缠绕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而她微微抬起头,提起裙角,像一位高贵的修女。 守卫的袖口有一枚闪闪发亮的纽扣,上面是一只夜莺的图案。他转身,重新收起下马车的脚凳,语气恭敬,尽管他的表情并没有将不屑与鄙夷很好的掩饰住。“海瑟薇医师,请。” 这列马车的车队浩浩荡荡,将一路穿过德国边境线,从第三公民区进入苏联第一公民区。在走过将近一天一夜后,马匹在清晨的森林里吐出白色的雾气。 马车的目的是护送一位苏联机器局大名鼎鼎的帝国医师从华沙前往西伯利亚的位于伊布的第一行刑场。帝国医师2995,西莉亚·海瑟薇在过去的几十天内卧底于德三区叛党,并最终一举成名,协助夜莺密党将其一网打尽。 从此享受至高无上的荣誉。 重新恢复苏联第一公民的身份,被夜莺情报司高级少校安德烈屈尊接见,并且得到苏联最高长官捷列金的青眼相加,赏赐金币服饰若干。这个沉默寡言的科学家终于换下了那身万年不变,被水洗得发白的白布裙。 在最后一次围剿行动中,她在地下放映室里拿着一把枪指向路德维希的胸膛。那里已经被提前清扫一空,军火断断是没有的,只有那把枪,藏在南面靠墙的一张破破烂烂桌子下方的暗格里。 后来西莉亚稍作休息,在华沙又停留了几天,等待捷列金长官的接见。 但他最终没有来,只吩咐一名夜莺前来传话。 “海瑟薇小姐,捷列金长官现决定恢复你的帝国医师身份。” 那时西莉亚正在翻看赏赐的一箱珠宝首饰。 “顺便邀请您观看德三区叛军首领路德维希的绞刑现场。”夜莺鞠躬,“请海瑟薇小姐尽快准备,马车后天启程。” 西莉亚点头。 一天后,马车走到了瑟尔达的云杉森林里,西莉亚坐在马车里已经很长时间,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于是走下来,活动筋骨。 她走到葡萄架下,努力尝试挤进为数不多的阳光里。 “你知道吗,西莉亚。” “我知道什么?”西莉亚回头,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美女夜莺,银发碧眼,说话时露出冰冷的微笑。 “你知不知道,西莉亚。亚瑟正在满世界找你。”伊芙轻飘飘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西莉亚摇头,“他找我干什么?” 伊芙露出一幅思考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我猜,他可能是想亲自来跟你说一声,说他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吧。” 自从卧底任务顺利完成,路德维希被逮捕,已经过了约两周,在这期间她首先被安排躺进机器局分部医院,检查身体健康,看是否还有枪伤余碍。后来西莉亚待在华沙,偶尔出去散散步,度过了一段相当安逸的时光。如果亚瑟没有来找她,就更安逸了。 那时一个清晨,她静静坐在窗前,看阁楼下的孩子在街道上奔跑,然后听到门铃被拉响。 西莉亚走去开门,见到一位似乎已经很久不见的朋友。 青年金色的头发柔软纤细,蓝色的眼睛平静如水,穿一身温和的灰色风衣,仿佛一阵清晨的薄雾。微微皱着眉。 西莉亚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对他说过,“亚瑟同志,你不适合皱眉。” “我皱眉很难看吗?”青年忧心忡忡。 “嗯。”西莉亚在心里补了一句,其实她比较喜欢看他笑。 然后青年迷之脑补,咧嘴一笑,“原来你觉得我很帅啊,西莉亚。” 那时她好像打了他一拳,还是翻了个白眼来着。西莉亚低头一想,有点想不起来了。 而现在他站在她面前,华沙的街道秋风吹过,过路的车马卷起微尘。他手插在口袋里看她,轻轻皱起眉头。 “西莉亚,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我听说你受了伤。” “已经恢复了。当然路德维希并没有替我支付医药费,我已经快要穷困潦倒了。”西莉亚微笑。 “别开玩笑了。捷列金长官赏赐了你几箱金币。”亚瑟也笑,“一无所有的人是我。” 西莉亚站在旅馆的门口,拉紧袖口,她开始要不要请他进来。深秋的清晨十分的冷,更别提前几天华沙一直笼罩在连绵阴雨中,仿佛细细的缝衣针,在骨缝间穿梭,然后她这个七西蒙八落的破布娃娃,才能摇摇晃晃地勉强站起来。 “西莉亚。间谍不是这么当的。” 最终还是邀请他进来了。 西莉亚转身去煮一壶咖啡,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当过?” “西莉亚,你一向忠诚于捷列金,或许你从来都不知道,他身陷罪恶的指控,早已千疮百孔。无数人正在反抗他的统治。西莉亚,你知道吗?莫斯科的混着鲜血的白雪有多么肮脏。” “反抗?你说的是革命党吗?”西莉亚从厨柜里拿出一小袋咖啡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亚瑟,安德烈已经怀疑你的身份了。怀疑你是革命党人。” 瞬间的沉默。只有温热的牛奶升腾起白色的水气,桌子上那碟干巴巴的点心是三天前买的,如今色泽令人十分倒胃口,大概已经不能吃了。 “西莉亚,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亚瑟站起来,抓住了她拎着纸袋的手,隔着一层手套,西莉亚却似乎感觉到了他渐渐加深的力气。 “上个月你忽然失踪,我去波兹南找过你,而你不在。直到几天前,我才知道你去了路德维希身边作卧底。那时你被万人唾骂为苏联叛徒,肮脏的低贱血统者。”他低低地说,“而现在你又回到了捷列金身边。依然有另一批人在日夜诅咒你。” “那是一场秘密卧底行动。除了我,只有捷列金长官知道。苏联公民骂我是应该的。” “他威胁了你。捷列金一定威胁了你。”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理会她微乎其微的挣扎,“告诉我。西莉亚,他用什么要挟了你?” 沉默片刻,西莉亚笑了笑,“亚瑟,用不了几个月,我即将成为一个完全的苏联人。到时候德意志第三公民区将不复存在。”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亚瑟,与你无关。” 二人假兮兮的温情被彻底撕破。 之后是争吵。激动,高喊,冷眼,彼此间诅咒。 “西莉亚,你不该替捷列金做事!你挨了一枪,该清醒了。” 二人隔着一张桌子,看向彼此,连空气都结了冰。 “我们曾经一起进入机器局,还记得吗?你那时许下救死扶伤的誓言。伟大的帝国医师,西莉亚·海瑟薇。告诉我,你现在杀过多少人了?” 记不起是谁摔的杯子,总之咖啡洒在了脏兮兮的木地板上,顺着缝隙一下子流远了。 西莉亚蹲下去捡。杯子滚到了难以够到的角落。等她终于抓到它时,再抬起头来,他已经走了。 没有关门,亚瑟只是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从旅馆的狭小阴暗房间向门外看去,他一路走下楼梯,很快消失在了车马铃铛络绎不绝的街道。 三日后,苏联机器局前来迎接著名帝国医师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西莉亚作为卧底,帮助剿匪计划成功的功绩人尽皆知,她的名字本来就并不平凡,如今更是名声大噪,人人都知道这位帝国医师对捷列金忠心耿耿。 马车装饰奢侈而繁华,上等丝绸有金子般的细腻质感,这趟浩荡的车队所到之处,尽显威严庄重。坐在里面的小巧女士妆容艳丽,黑色蕾丝手套上吊下一枚小巧的铃铛。她在前去观赏绞刑的路上。 马车在离开第三公民区的边境时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障碍。离开约瑟夫庄园,马车驶上一条颠簸泥泞的小路。忽然有一粒石子落在了车窗上,仿佛一只轻飘飘的羽毛。 马车稍稍颠簸。 尖利的哭喊,肮脏的咒骂。石子如同雨滴一般降落下来。 在她的额头留下一块小小的枪口,渗出血丝,仿佛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叛徒!叛徒!” “他们说什么?”西莉亚清理伤口,问走在马车旁的夜莺。 “他们说,海瑟薇虽然是医师,实际上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夜莺是位年轻人,回答她。 不只是谁先得到了消息,总之人越来越多了,围绕马车,大概是忌惮马车旁一位位夜莺密党腰间明晃晃的□□。并没有贴近,只是声嘶力竭地大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守卫开始实行驱赶。大概是这些咒骂终于令他们厌烦了。起初他们还是挑眉微笑着的,毕竟这趟沉默的旅途是多么的无聊。尊贵的第一公民偶尔也想看看下等公民骂人悲愤的姿态。 枪声此起彼伏响起。 叫喊声渐渐小了下去。 西莉亚放下马车车窗的布帘。 到达伊布时,已经黄昏。 伟大的机器医师带着额头指甲盖大小的新鲜伤口,出席绞刑。然而由于马车在路上耽搁了片刻,叛党首领路德维希已被处死。 西莉亚站在通往行刑场的桥上,看见远方的绞刑架上那个静止的黑影。乌鸦盘旋在天空,似乎垂涎于一顿丰盛的晚餐。 很快死去的囚犯被从绳索上拉扯下,拖向乱葬场。 西莉亚忽然想要知道,那具已经不再呼吸的身体,是否还在微微睁着眼。就像他生前一样。 他的眼是否还那么锐利。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所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