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廷急集殿、侍卫、马步三衙禁旅约合十万人由安郡王统帅前往迎敌,大兵刚走不过三天,皇上一夜之间连下三条皇命,一是加封安郡王为天下兵马督讨大元帅,二是责令三州府郡粮草运备不得延误,三是临时将皇殿与朝臣迁往临安行宫主事。 这前两条还看着像几句人话,正是这第三条正令上京城一时间乱作一团,本就人心惶惶,大军整顿,兵发边关才刚刚稳住形势,毕竟安郡王大胜北番余威尚在,皇帝如今下了临时迁都的皇命,一时间权贵出逃,百姓惴惴。 易绍也接了皇命随军出战,宁国公府此时也没了主人,郭氏带着三个孩子随着丞相府的家眷急匆匆的收拾行装投奔临安的亲戚,根本没想过仙禅后山还有青莲这么一号人。 而仙禅后山往日里的安静如水也被一波又一波的消息冲的瞬间波涛汹涌,修禅的居士们一个个卷起铺盖纷纷离开了这个山雨欲来的上京城,而青莲的病却一日又一日的加重,整日间昏迷不醒,把言初愁得团团转,眉头一日比一日皱的紧。 青莲刚刚修葺的临湖茶筑此时更是跑的剩个空楼,一些伙计甚至在离开的时候顺走了店内许多器物,只是整个上京城都形势慌乱,言初兼顾不下,派去宁国府的人始终没有消息才知道郭氏早在易绍前脚离开京城他们一家子便后脚去投奔了亲戚,言初得到这个消息更是气得恨不得操刀对砍。 但言初是个温和的人,大难临头亦不形于色,只是握紧着拳头在心中暗自懊恼。身边的行人脚步匆忙,只有言初愁得连路都走的不能专注。忽然,言初的肩膀被人一把抓住,一个头戴大斗笠的人把言初拉向道路一旁。 “主子还在上京吗。”那人压着声音问道。 言初心中一惊,抬头便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惊喜的叫了出声,“十五?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大凉突然要和大宛交战?” “嘘。”来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笠檐压的低了低,“老皇帝突然病重,萧后在朝中大臣的拥持下主事,撕毁了与大宛的合约,如今只怕是已经大兵压境了,大宛挺不了多久,快逃吧。” 言初心中如同被重重敲了一锥,几乎喘不过气,“那娘娘呢。” 十五左右看了看行人,“我走的时候,娘娘已经被禁足在后宫了,看似禁足,实则关押,娘娘的亲信已被萧后铲除的差不多了,自顾不暇,实在是顾不上你们了,好自为之吧。” 言初比谁都清楚,娘娘与萧后的较量早晚都是要输的,只是不曾想过来得如此之快,萧后背后的萧家树大根深,而池玉灵全靠一己之力在后宫与之周旋这么久,还害死萧后嫡子以致拖延许久,许久转眼间老皇帝病重,池玉灵在那边便如同孤军奋战,呼拉拉如大厦将倾,对于言初早就知道结果的人来说并不惊异,可对于背靠池玉灵而活的青莲恐怕就是催命符了,想到这里,言初更是心痛的抽抽。 正惊滞间,忽闻远处一声高喊,“言公子,可寻到您了。” 十五听到这声,急忙闪身消失在人群中,言初看时,正是慕苏的贴身小厮六子。 “公子,可寻到您了,这街上乱糟糟的,您怎么还在这行走呢,担心死我们爷了,他几次都没寻到您,正在府里发脾气呢。”六子气喘吁吁,额头沁汗。 “慕小王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不敢,您是爷心尖儿上的人,捧着还来不及哪儿敢吩咐您啊,陛下已经下了命了,这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要走的,爷让我跟您知会一声,可带着行囊包裹家眷老小随着慕王府的车队离开,免得您们孤孤单单的危险。”六子拿袖子擦擦汗,赶紧回答道。 言初应了声,“谢谢慕小王爷安排。” 芭蕉叶扑扑啪啪的拍打着木窗,敲得人心里慌里慌张。五月中的暑气渐渐上来更为这压抑的气氛添了许多烦躁,南竹和西梅在屋里急的坐立难安。 “这可怎么办,急死人了。”南竹站起来,湿了帕子重新为青莲换上,“言公子还不回来,姑娘的病可拖不得了,这几日禅山上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连那团子也不曾来,想来应是随着他的姑姑离开了上京。” “可恶的宁国公府,就这样把姑娘扔下了。”西梅咬牙切齿道,手中的帕子死死的绞在手中。 “夫人视咱们姑娘为眼中钉肉中刺,怎肯在这时候带姑娘走?”南竹叹息道,“药煮好了么?” 西梅急急端来药锅子,仔仔细细的把药虑了几遍,才把黑色的药汁一勺一勺喂青莲送服。 咄咄的敲门声打破了房内的宁静,言初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南竹急忙迎上去,湿了帕子递上去于他擦汗,“情形怎样了,外面乱起来了吗?” “听我说。”言初皱着眉头压低声音,“娘娘出事了,现在上京情势紧急,你们收拾衣物,明日我们随慕王府的车架离开。” “那姑娘置办的宅子怎么办,辛辛苦苦建的茶肆怎么办,慕小王爷的银钱怎么还,到头来姑娘竹篮打水一场空,姑娘便是醒来也要气病了。”南竹最了解青莲心思,一连串的问题把言初的身子压得更加沉重了。 “国难面前,人如蝼蚁,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言初把青莲平日里放在手边的画册收进行囊,又收进一些银钱细软,“不必带那些华贵的衣物了,带几身换洗的男装便好了,逃难路上你们都扮作小厮还方便些。” 南竹听了不再言语,收拾起来,正忙碌间窗台骨碌碌的窜进一个小小身影,正是许多日消失不见的团子。 “娘亲怎样了。”团子一进来就慌里慌张的扑上青莲的床榻。 “小祖宗,你怎么来了。”西梅紧张的拉住团子的衣袖。 “我实在放心不下娘亲,怎么会离开呢。”团子从自己小小的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药瓶,“这是我从姑姑那里偷来的,且为她服下去吧。” 南竹皱着眉头捏起药瓶,疑问道“药可不是乱服的,你这是什么药丸子?” “我瞧过了,娘亲的病症同药罐子一样,都染上了时疫,这是姑姑精心为药罐子配的,千金难求。” 听了这话,西梅才半信半疑的将药丸与青莲送服,又停了半刻钟,青莲竟然悠悠转醒,众人惊呼神奇。 本就缠绵病榻许多日的青莲此刻更是虚弱不堪,眼睛迷蒙,有气无力的扫视一圈屋内,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没事。” 这句轻轻地劝慰落在大家心中更是心疼,言初不知该如何将当下情形与青莲描述。床榻上的女子青丝披散,面容因为长期病痛苍白的没有血色,如同精致的瓷器,一经触碰就要碎了似的。 落在眼睛里的屋内情形让青莲的眼睛里有一丝惊异,随即又平淡下来,“我睡了多久。” “许多日了。”西梅答道。 青莲摇摇头,“大凉与大宛交战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我高估了我自己。” “主子。”言初咬咬牙,“这是迟早的事,眼下还是收拾收拾离开吧,皇帝已经下令要迁都临安了。”言初言简意赅的把这许多日发生的事及池玉灵的情况一一告诉了青莲,直听得青莲脸色煞白。 青莲倒抽一口气,冷笑道,“这皇帝真是个东西,安郡王前脚走,他后脚就要拖家带口卷铺盖走人,临走还不忘给卖命的戴个高帽子,提拔人家做什么大元帅,这安郡王上辈子欠了他的吧,这样釜底抽薪。” 团子蹦上床边坐上笑道,“大宛皇帝一点也不傻,别人前边费力卖命,他在后边慌张逃命,可以说也是很忙了。” “主子,没时间在这耽搁了,明日咱们跟上慕王府的车驾也去临安。”言初催促道。 床上的人儿许久不曾言语,只是皱着眉头踌躇,陷入深深的思考,一双美目愁云密布。 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 “不能让他走。”青莲斩钉截铁道。 “谁?” “狗皇帝。” 英国公府中,杨鼎云亦在踌躇,明日便是圣上与朝臣离开上京的日子了,杨鼎云心中火急火燎,手中的杯子被捏出了裂缝,鲜血顺着他白皙的手指流了下来,他仍恍然不觉。 前后踱着步子的他骤然停下,猛然转过身,“来人,叫左燕来。” 小厮得了令忙而不跌的前去寻人,杨鼎云背起手大跨步去了上房正厅。 “父亲。”杨鼎云唤道,“如今情势危急,陛下又要辗转临安,实非明智之举,还请父亲大人出面阻止陛下。” 太师椅上闭眼躺着一位白须老者闭目养神,长椅吱吱呀呀的摇晃,晃得杨鼎云心中焦虑。连侍女的打扇亦不能带来一丝凉意。 久经朝堂的杨阁老对于儿子的请求恍若不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椅畔。 杨鼎云弓着身子施礼不敢直身,见父亲迟迟不予答话,遂道,“我已经请了左燕前来,届时还请父亲大人出面” 杨鼎云话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躺椅上的老人这才缓缓睁开了眼,“你要我做什么?” 杨鼎云又躬身道,“劝说左统领阻挡陛下车驾。” 这一句话看似轻轻飘飘,实则如同惊雷在这安静的屋子里炸了开,听的人心口跳了一跳。 老人又闭上了眼睛,笑道,“鼎云,你是我这几个孩子中最为出色的,沉稳机敏,颇有我当年之风,所以我栽培你让你接替我的位置。这些年你也做得不错,眼下的确是有些困难,但是朝廷政事,风云变幻,危难机遇,俱在一线之间。我们杨家世代高官,便是能在云诡波谲的政坛中窥得天机,把握机遇。如今不过是小小左燕你便拿不定,你还有什么本事阻挡圣上移驾迁都?” “儿子知错。”杨鼎云肃然跪下,“多谢父亲指点。” 这时,门外小厮通禀道,“左统领来了。” “我知道了。”杨鼎云伫立窗台整整衣冠,大阔步的走出上房,“请左统领书房议事。” 2 后山禅房中,青莲奋笔疾书,肩头披着的的衣衫漱漱落地亦不知,南竹悄悄捡起衣衫拍打拍打尘土放在一边,小声问言初道,“姑娘这才醒过来就这般劳累,我担心她身子吃不消。” 言初站立一旁软言道,“姑娘,你歇一会,这我可以做的。” 青莲温笑道,“不必,这上京有能大车小车装着家当离开的高门大户,自然也就有命如草芥被人不管不顾的平头百姓,你要做的就是让他们集结起来,明日堵上皇帝出行的车架,我倒要看看这圣上是要踩着黎民百姓的尸体前往临安么。” 青莲顿了顿首,唤了一声团子,“若是这皇帝真的狠下心让血流铺开道路我们也是不能没有准备的,我是阴毒,但还没到拿着百姓的性命赌前途的道理,我需要你将此事告知杨侍郎,请他明日务必周旋,不可伤及无辜。” 团子应了声,笑着追问“你怎么确定爹爹会帮你?” “杨侍郎锦心绣口,胸有丘壑,他不可能看不到迁都的祸患,我笃定他的意图一定和我一样,不愿皇帝南下。” “我要多写几篇讽谏时政的策论,更显得天下英才群情激奋,到时煽动舆论才更为顺水推舟。”青莲安排妥当,揉了揉太阳穴,蘸了汁墨继续写。 最后,似想起了什么,青莲突然抬头笑着叫住欲离开的言初,“我听你说母亲已经走了么,把我们扔的倒是干净,这沿途险恶她倒是丝毫不担心呢。” 言初的心突然一抽,不敢再听下去,但是青莲的话语还是传进了耳朵。 “杀了他们。” 入夜,暑夏的风雨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哗哗的大雨刷洗这上京城,却刷洗不掉人心的急躁与欲望,整个城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压抑。 入夜的宵禁在此时已全然不作数,依然有人三三两两的连夜往马车上搬运东西,明明灭灭的灯笼,摇摇晃晃的雨伞,和听不真切的话语声伴随着风雨飘摇着。 一声尖锐的嘶叫打破了这有条不紊的搬运,接着便是咣咣当当的摔打,一群人从街角冲了出来,一声鞭打后伴随着马儿凄厉的嘶鸣在雨夜里达达的奔驰而去,正在装运的人同来人撕打在一起,叫骂声此起彼伏。 这时马蹄声又达达而来,有人提着灯笼在马上大声叫喊,“明日皇帝就要逃跑了,上京城的百姓要遭殃啦。” 骑马人疾驰而去,只留下一声声叫喊清晰地在夜里划开争吵的喧闹。 正在撕打中的人们被这来人仿佛激怒了,吼叫着摔打着门口堆放的箱子,更有人点起火来,烧着的行李门框在火苗雨夜里欲大欲小,雨水浇落在火中发出嘶嘶的声音伴着毕毕驳驳木制品烧着的声音成了混响。 “皇帝就要逃跑了,上京城的百姓要遭殃啦。” 伴随着叫嚷,抢砸的人冲进一个有一个院落烧打,吓得几家意欲离开的院户急急的关闭了大门,铛铛铛的连挂几块横档木。 而皇城根下,一个萧索的影子在焦灼的徘徊。 安郡王的离开带走了上京几乎八成的禁卫,上京的慌乱正让左燕头疼的左右为难。手边的禁卫人数守卫皇城亦显得捉襟见肘,如今上京民乱四起,左燕一夜在城根不曾合眼。这样的局面,明日陛下还要离京,如同火上浇油。 城内的骚乱一阵又一阵,喊叫传进了左燕耳朵里,刺得他坐立难安。杨鼎云的话在耳边如同炸雷一般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眼下就是做决定的时候。 是民,是官?是百姓?还是陛下?左燕心中犹疑不定。 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我等苟且苟安倒还罢了,还釜底抽薪将整个京城南迁,置前线将士于不顾,不仅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更会寒了百姓的心,寒了天下人的心。 杨鼎云于书房中沉吟的话语一遍遍的闪回如同擂鼓一般,咚咚敲在左燕心中。 如今京城的形势风雨飘摇,京城动则人心动,京城易则人心易,如今战局还未开始,朝廷便自断手脚,亡国之日指日不远矣。 左燕不是书生,他不会什么弯弯绕,杨鼎云的意思很明白,无非是让自己以禁军之力围困皇帝,内忧外困,此事无异于逼宫。 如若失败,尸骨不全。 在这茫茫的黑暗中,左燕抱紧怀中长剑,远处隐隐的火光明明灭灭,而一墙之隔深深的宫闱中,此刻也正是难眠之夜。 太子协同众朝臣自暮晚便入了宫,直至深夜不曾出来,而皇帝在大殿上也焦灼的甩袖子,怒目瞪着庭下站着的红色朝服的青年人。 青年人神情不卑不亢,面对圣上的威压坦然直视,赫赫然的站在群臣中央,如同傲骨寒梅。 “杨鼎云,你大胆!”大宛的皇帝已经被逼的气急败坏,“朕的圣旨已经昭告天下,你这是在抗旨!” “臣不曾抗旨,臣提议以太子代陛下前往临安,由陛下代天下固守京城并未违抗陛下圣旨。”杨鼎云本就铁腕硬骨,这一番铮铮之词一出,众人皆不敢出声,整个朝堂陷入沉静,如同一潭死水。 皇帝站在金銮椅旁气的指着杨鼎云的鼻子说不出话,只你你你的发抖。 许久才有一人出来劝解,“皇上息怒,杨侍郎所言的确大胆,圣上乃千金之躯,更是大宛国祚,万一有失,杨侍郎你可付得起责任?” 杨鼎云淡看对方,朗声道,“圣上是大宛国祚之基不假,但国在圣上才能心安,国若不存谈何大胆?杨某一片赤心只为大宛千秋永存,若是陛下不能留守上京,我与李大人等愿尽臣子本分,今日横尸金銮殿上,以正国风,以正天下。” 翰林学士李攸上前一步,“臣愿随杨大人所言。” 两位朝中重臣已经表态,本就争执不休的众人又有人附和起来,一时间皇帝站在堂上犹疑不决。 沉默间,太子起身道,“父皇圣旨已下,断无收回道理,儿臣愿意代父皇留在上京以慰天下。” 听到这里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犹疑的眼光盯着太子连连转了几圈,太子始终躬身不曾抬头一眼,皇帝这才收回目光缓缓坐下,语气不阴不阳道,“朕累了,要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