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我快记不得了。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随着师父逝去的,我的那些掩藏着,就快要忘掉的一个个伤口。 那是在天宫上,我跟师父第二次偷偷潜下界。 我仅有一万二千岁,什么法力根本是玩闹。但人小胆子却很肥,毕竟身边有个师父,仗着他的荣光,我下人界作风愈加猖狂。 人间没有天宫上那么雕梁画栋,金玉璀璨,云雾缭绕。但人间多的是“人味儿”,天上太清冷。我整日没心没肺的,都觉寒意骸骨。人间温暖,师父也舒眉焕颜,心情畅快。如此,人间成了我们最向往的地方。 天规有条:凡是神仙者,不得离天界过七天。我和师父每次都是在最后一天偷偷潜回来,颇有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之味。 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天宫上只看得嫦娥仙子与那只脾气乖戾的玉兔在广寒起舞。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 人间大为不同,家家户户点灯高照,灼红的烛火摇摇曳曳,灯下两三女子青丝泛红,笑容明媚,恰似一幅幅行乐美人图。 师父走在我前面,他走快了,我悄悄拉拉他的衣角。我只到他的腰身,他停下,微躬身,视线与我相平。小小的我望着他载着星辰的双眸印上我稚嫩的脸颊,我在他眼睛倒影中看出,我根本没有长大。那副容貌依旧是个娃娃。我撇着嘴郁闷,双手手指把自己的两腮划下一个弧度。 兴许师父读出了我的不悦,把我拉出人潮的,到石墙旁,拂拂我的发丝,望着我的眼睛,淡淡问我:“怎的不开心?” 我好气的抿抿嘴,表示并不想说话,好一会,我才开口。 “阿溯哥哥,你这人真不好。” 师父开始皱起眉:“原是我惹你不开心,告诉我原因好么?” “就是……就是……你……” 师父疑惑,不知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要, 生得这么好看!” 我吼了出来,捂着脸不敢看师父脸色。 许久,只听他晴朗的一声笑。 “啊无,这是在夸我?” 我一股心情不得释放,微恼起来:“这是缺点,缺点!没有在夸你啦!” 师父反而笑得更欢快了。 “好好好,怨我怨我。但好看点,啊无看起来不是更好?” 我更恼了,噘着嘴:“不好!不好!师父那么好看是好,但是啊无不好看。那么师父好看就不好了。” “我一定也要很好看!” 师父又一脸好笑地看着我:“啊无现在就很好看。怎的突然在意这个啦?你平时不都是说容貌就是个皮囊么?” 我绞着师傅的衣角,缓缓出声:“经常戏弄我的石榴花精灵姐姐说,只有我比师父还要美,美得容倾三界,才可以让师父“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才能一直跟我玩,不跟其他的人玩。虽然我不知道石榴裙是什么意思。” 我迎上师父的目光,望着里面连绵的星辰。 但是师父这次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我笑。师父真的太好看了,只消他一笑,万物为虚有,枯荣了古今。我当时在想,师父是阵捉摸不透的风,那么不易收留,也从不停留。 师父双手一带,把我置在他的肩头上。再走到人流中间。那么小的我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亲睹人潮。前前后后皆无尽头,一股水流不知向何方。在师父的肩上我不觉拥挤,便抱紧了师父的脖子,他身上浅浅的昙花香气,弥散在这比水还要柔的夜幕。 走了不知多久,人散了,各都回家赏月。师父还是走着,一语不发,握紧我的小手。 我无事可做,细细想来,两年的仙会也将准备结束了,我就可以去见母上了,到时候再把阿溯叫上一起去喝茶,想想都开心。 想罢,我更加抱紧了师父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师傅的脸凉凉的,凉玉一样。我从未有的安心,在他的肩上连连犯困,随后就沉沉睡着。 梦中似听得师父哀悲的一句话,隐约荡漾在朦胧的月色中。 “啊无要是跟我一样岁数该多好……” 原来阿溯是这样想的呀,我在梦中笑着。梦得很甜,梦见了戏台的戏子唱戏。梦见了风经过麦田。梦见午后的阳光里,阿溯一个人在梨木桌上写一页又一页的字。还梦见开满了从未见的红色花,花海走来一个红色的物什,朝我伸出手来,我一把拥住了他…… 我知道了石榴花精说的“拜倒石榴裙”的含义,知道为什么后来师父没有再说话,但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我再没见过如师傅一般的眼睛,再没触过比师父还要清凉的皮肤。我像不了师父,因为我的眼睛,无星亦无辰。 一百五十多年后,我和离缠打灯在观中的庭子里梨树下倚着木摇椅,扇着葵扇,跟离缠说起这件事,他乐意听,我便讲。在我讲到师父时,他也一语不发,与平日大相径庭。 今晚星星满布,跟那天八月十五如出一辙。凌晨的风跟师父的脸一样凉,吹得我有些晕晕眩眩。很像,很想。 只是这次眸中能完全映着我的脸的,是离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