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中,戚孀离去,已过了两个月。再见她,是一个将军扶回来的。 将军告诉我,他们去晚了,邱潜死了。 我问他邱潜安葬在哪,他说,就在琮山开外五十里处一个小山丘,那里风景甚好,于那安放,亦是最佳选择。 戚孀又是躺在一念堂的那个木榻上,就像我曾跟她说的那样,明知是救不回的。 对她而言,究竟是梦中一见邱潜像梦,还是去救邱潜更像一场梦? 戚孀醒了,拖着她那三魂丢了七魄身子,被啊芊扶着,离开了。 我以为她会想不开,但她没有,只是没了一半的心神。她绣花不会扎到手了,却再也不绣花草虫鱼。 离缠疑心,为什么这皇帝不早些派兵去救援。 我告诉他:“须知一词,功高震主。” 他慵懒地半倚在梨树下,两剪瞳注视我,微微咧开个角度,笑道:“那你说为何后来又要出兵呢?” 我伫立于梨花树下,抬头仰望这一树繁花。 “许是终于想起帝王家刻薄的兄弟情了罢。帝王,也是血肉作的。凡人皇帝的心思,谁知道呢?” 寒冬雨雪过去,久久盼着的春意终于重临人间。橙暖的弱阳熙缓缓地融化了万川冰雪。一念堂外,梨树发了新芽,凋敝的枝干上攀上一两株小小的枝丫,有了生气。 离缠褪去寒冬的保暖衣物,余一两件单衣,他的身形更加挺立高大,已经整整比我高出一个半个头。 微微的阳印翠了嫩芽,穿过一点点,与这翠绿一同游走在我的指尖。许久许久未感觉到这样的柔暖,我迷了眼,忘记与离缠讲话。 这是第一百二十五年的春天。梨花树和离缠不停地长,我却停滞不前。前方不是悬崖万丈,我却不愿迈出一步。我是在等待吗?又好像不是。只是无意间,心房后方一直有一丝游魂,是他留住我了?还是我的一念呢?我不知晓。 我也不曾回头,因为前方啊,有个红红的物什。红色的花海从看不清天地交界的那方蔓延,托着他,他就在花海那伸出手来,季节闲暇,他都牵着我,不去哪,在原地等着我,没有一句怨言,也不曾要求什么。 不愿离开后面的清澈,不愿松开前方的温暖,我何尝不是自私又凉薄? 我犹豫了,犹豫了一百二十五年。像戚孀那般,不知心何往。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肉身不会老去,离缠也没有离开过我,师父早已仅存在心里独居一方位置,岁月什么时候给我们留下半点痕迹? 如此这般,离缠伴着我,在这观中,春分秋至,不知觉间,过了十个年头。 梨花落了一地,枝头空凉,残菊欲败,江水急淌,国都城中已是满目凄黄。 边疆战火又起,哀嚎厮杀,刀光剑影,血气冲天,一时红水遍地,又埋葬几万忠士魂。 但这次,我们军队大获全胜。世人不记得十年前战死的那位将军,只知道这军中十年来迅速崛起的一位女将军。听闻这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快要到摽梅之年,仍样貌出众,身格窈窕,但两手老茧,皱褶遍布,整天磨刀弄抢,这手浑然不像一个女子的手。 两年前,这位女将军请了圣旨,亲率三十万兵骑,挥师边疆。两年来,一举攻破敌军四座城池,歼灭敌军不计其数。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她给那位已故将军迟来的陪葬。一个女子容忍了十年,只为大仇得报。 获胜的消息传回国都,至此百姓个个称赞这位女将军骁勇,哪知文官戚家老爷少了个文弱的绣花女儿?他们期待着等这位女将军班师回朝,瞧上一两眼。那几天,国都似煮开的一窝粥,热火朝天。 没过几天,国都中又恢复平常,那位女将军,成了他们闭口不提的人。 她在回朝的那天,自尽了,于小山丘上,在一个墓碑前。 那天,我和离缠也去了。 她一身曳地红裙,红盖头边上的一排栗黄色流苏随她荡落。嫁衣上的绣花花纹紧密有致,绣上的牡丹花鲜艳欲滴,周排芙蓉相映,美轮美奂。虽然看上去像是多年前绣成的,但一看便知是出自国都中绣工第一的妙手。 头上的发饰相得益彰,金步摇,长流苏,一步一响,发髻深处一支玉簪格外突兀。 她嫁的,是一座坟,还是一个魂? 她在碑前浇了一杯酒,酒水在地上化开,她自己也喝了一杯。又跪下,向着墓碑磕了一个头。我嘴中独自喃道: 礼成。 然后她取下那支玉簪,在自己手腕心上,横着划开一朵缓缓盛放的牡丹,深红了她的裙袍。她笑了,对着青山流水,说: “久等。” 之后啊,她便倚着墓碑睡着了,很沉很沉,不会醒来了。 这十年来,生命哪一刻于她,都是煎熬。如今,得以解脱。 那天,下雪了。这么早下的雪,也是我第一次见。天地间一如当年般苍茫。 来人不知归处,归人不知来路。 我和离缠把她葬在那座坟旁,碑铭: “已故骠骑大将军之妻——戚孀” 那天晚上,我作了个梦。 梦见回到很久之前去过的奈何桥。孟婆的腰又偻了些,依旧舀着汤,汤香飘过十里彼岸花海。奈何桥上一对夫妻手挽着手,行过奈何桥,我隔着彼岸花海,看见那位夫人的发髻上一支浅白玉簪熠熠生光…… 孟婆停了下来,好像能望见我,她的眼睛养了一片深渊,捉摸不透。 过了寒冬,我观外的梨树又发一轮新芽。 不知几时,我躺在庭院梨树下的木摇椅上,跟疏迦那个小顽童讲道这个故事。 故事终,他问我: “那最后,那位夫人如愿了吗?” 我对他淡然一笑,望着天上万里晴云从这边驶过那边去,开口: “嗯,如愿了。” “尘事莫辜负,莫辜负啊。” 疏迦嘴管不住,他又问我: “那无杞,何为莫辜负?” 我哽咽了许久,离远看见离缠在厨房里端出一盘梨花糕,醒悟般,随手敲了疏迦的头一把:“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干嘛?而且,我可是比你大一百多岁呢,要叫姥姥,没大没小的。” “还有,梨花糕全是我的了,你一个也别想吃到。” 我快速蹿下摇椅,向离缠那边奔去,疏迦被我狠狠甩在后面,他大声嚷嚷:“离缠哥,傻无杞她又欺负我!” 我口中塞了三四个梨花糕,对疏迦做了个鬼脸,喷着粉末一把抢过离缠手中的梨花糕盘,就奔入了我的卧房。 我倚在半开的门上,吃着糕点,听见离缠对疏迦说:“你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小年纪怎么能欺负无杞呢?那大盘糕点就是我做给她吃的,你不能抢。厨房里还有一小盘,你端来,我们俩吃,乖。” “ 离缠 ,你就偏袒她,哼!”疏迦仰头瞪着比他高出整整三四个头的离缠,重重地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迈向厨房。 这次离缠就显得格外有人性,不,冥性了,我啃着俩梨花糕点点头,向他没有良心我却格外认同的正确行为表示赞许。 我啃着糕点,望着离缠,他也望着我。 初春下午的阳光真好,暖暖地,要揉和一切。那么舒服惬意,令人昏昏欲睡。他于树下站立,树荫下光斑斑点点,离缠把袖子挽到臂上,干净简练,还是那般摄人心魄。 当时我竟会想,何为不辜负?是不辜负师父?亦或……离缠? 在初春的这个下午里,有疏迦,有离缠,还有梨花糕,这是我自没有师父后,从未感到的有这般满足。 之后我回想那天,我感到这种满足,是不是就是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