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看清书上的字之后,有点别扭地咳嗽了两声,转而去搜索别的石阶下面的空间。我让金乌飞高些,给他照个亮,自己则没忍住,左右乱翻了几下。巧的是,在这些小说里藏着一本封皮格外的正经的小书,可以看出被之前的主人翻得有些旧了,我更来了兴趣,捡起来仔细地瞧了瞧,里头竟然细细写满了龙文和人界文字的对应。
解字书。
我心中一动,回忆着刚刚柱子上的刻纹查阅起来。
这头我解了惑,对这石洞主人的来历有了了解,抬头再看,甘棠已经在几十阶之上,对着一堆书挠头。
各种材质的书,这石洞的主人倒是会利用空间,仔细搜索过去,发现这百余个台阶里多半都藏了书,根据上面的时间来看,少说是几百年的珍藏了。我边往上爬边草草扫视,有些还是珍本,有些在人界已经成了孤本了。我啧啧摇头,却又搞不明白,这石洞的主人开那么小一个入口,够他自己走的吗?
想到我们进来时的入口,可是机关又在哪里?如果需要术法催动那就完了,谁知道用的哪一种。
我和甘棠回到上面一层,众人见着我们一无所获的样子,各自叹气,也不多说话了。
我径直走过去看白珽,走之前我交代桐尾看好他,现在桐尾轻靠在他身边睡着了,白珽也闭着眼,却在我靠近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看到是我便努力笑了笑。我知道他们这大半天过的都不容易,体力消耗极大,桐尾又在病中,确是很难支撑。
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我让白珽不要弄醒桐尾,自个则探查起白珽的状况。我最担心的就是他,说实话,这里的大多数人我都不熟,见也没见过,说不上多大的责任感,起初我只想来救白珽和桐尾回去而已。后来,还有甘棠,不过甘棠挂念他的师兄,方才就去看了,现在没和我们一起。
我探到他的右腿,觉得有些不对劲,撕开布料一看,心里一沉,连忙将绑在白珽腿根处的布带松了松。桐尾被我的动作吵醒了,见我满手是血,也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我急得不行,语气不太好听:“让你约莫二三刻就给他的止血带松一松,你忘了?”
桐尾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白珽出来做好人,“不怪她,在这里我们没法算时间。”
是的,即使有些能计时的巧妙法器,下水前也被收了去。环顾四周,焦虑,恐惧,有些人在偷偷看这边,但又不敢太明目张胆。
甘棠走过来,递给我件衣服,“白珽的,他之前给我师哥披了,现在他更需要。”
我谢过甘棠,用法力烘干了衣服披到白珽身上。
他太瘦了,我想,血这样流下去,他的身体一定吃不消,要是他再胖些就好了,也能给我多些时间,也能给我机会把他们都带出去。
我请甘棠帮我把白珽架起来,往下层走。就在我们站起来的时候,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盯着我们,想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收到眼睛里面。甘棠架着白珽自顾自地走着,没有我的吩咐他也不停下,于是其他人也跟着聚集到圆洞口。甘棠一个人把白珽连抱带背弄了下去,桐尾拿着剑和刀,跟在后头,我走在最后,看着其他人都跟着我们想一起下来。
我的视线在这一层的最后,扫视到光脚,只剩一只鞋的脚,还粘着水草的裤子,被勾破了的裤子。他们大多两两站在一起,相互支撑着、靠近着。我看到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他一动也不动,脸上盖着一件衣服。
我张了张嘴,但还是没叫住甘棠。
到了洞口边,我让他们把白珽放在地上躺好,自己则坐在一边,收了金乌,凝神聚气准备施术。
突如其来的黑暗,有人被吓得叫了一声,接着有很多人问怎么了,紧接着,有人燃起了火把,可是他们没有多余的衣服能烧了,这火也燃不了多久。
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叹了口气,艰难道:“诸位,实不相瞒,对付上头那拦路的怪物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如今我栖木山的弟子受重伤,我不能让他在此等死,此番冒险将他送上去也是九死一生。他放弃比试资格,各位做个见证,还请行个方便。”
我知道他们之间都是竞争对手,多少都留了一手,所以直接说明白白珽的情况,也不期待他们舍命助我,只要别给我添麻烦就好。果然,他们低声私语了一会儿,便从出口处让开,我知道他们不再阻我,白珽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我便用血在他衣服上写明这里的情况。
“我知道各位都想赢,只是这怪物来历蹊跷,我若能将白珽送上去,他们看了这血书便知道事情原委,定会来救我们。”做到如此,仁至义尽。
我拜托甘棠再帮我把白珽扶到内门之中,想着打开外门放水之前先用术将白珽周身裹了,不让伤口见水。
甘棠将白珽扶进来之后却不打算再出去,见我看他,故作潇洒地偏偏头,“那怪物可有九个头,你一个人搞不定它。”
“现在只有七个了。你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只是我话还没说完,桐尾也持了剑定定走进来,淡然说明自己放弃比试。
内门关闭。
我知道他们都是不容易被劝退的人,便没有再浪费口舌劝他们,只是嘱咐他们:“若是情况不利,我拖住那怪物,你们俩别管我,带白珽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听懂了吗?”
甘棠和桐尾虽有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用手托了托白珽的脸,设法让他睡过去,接着在白珽周围用气幻了个水泡一样的东西,完成以后,对着桐尾点了点头。桐尾按下机关,外门打开,水狠狠地灌了进来,险些将我们拍到内门上,甘棠早有准备,拉了我一把,裹着白珽的气团却被砸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还好桐尾游过去检查之后表示白珽没事。
游出石洞,我才发现我们脚下也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这块巨石不过是立在水底一块凸起之上,这天齐渊果真深不见底,他们能找到这个地方藏身还真是幸运。
没时间感慨,我协着桐尾向上游,甘棠则轻推着白珽。水底虽暗,但我并不敢轻易使术照亮,生怕把那怪物引来。
我们一直游到能遥遥地瞧见水上的光亮,还来不及庆幸,就瞧见一个诡异黑影游了过来,挡在我们头顶,似是早就等在那里。我飞快地以血幻出金乌,让它过去扰乱蛟首的注意,怪物似乎很讨厌金乌的光热,一个劲的躲。我瞧出转机,便催动金乌去啄那蛟的双目,听那怪物牛鸣一声,自是极痛极怒,不管不顾地牺牲一个巨蛇脑袋去一口吞了金乌,接着那颗脑袋便没了生气,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也没了力气,带着桐尾想小心绕行而过,那暴怒的怪物竟将剩下六个头都对准我,急冲过来。我不知道这怪物到底是怎么追踪我们的,一时间觉得手脚有些冰凉,桐尾也不再需要我协助,我便轻轻将她向甘棠和白珽那里推了一把。待他们仨会和,我便结了个巨大的气泡将他们裹在其中,使术在外头隔了他们的阳气,用力催动他们向上浮去。果然,那怪物直冲我来,好像没看见他们三人。
当他们三人顺利与怪物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原来是这样,手上本来结了攻击的术法,这时候也顺手送出去,准备趁那怪物躲避的时候逃走。怎料那怪物也不躲,直直冲向我,我没料到这出,一下子就落入了那怪物的攻击的范围之内。
由于之前消耗法力太多,我的反应慢了许多,三闪两躲也只是勉强避开那六个头的攻击,眼看着就要葬身蛟口,那怪物却是痛的浑身一缩,不住颤栗。
怎么回事?
我维持着慨然赴死的姿势此刻也变得突兀和尴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强行扯着向上游去。
是甘棠!
他的刀插在那怪物的鱼身之上,此时那怪物的六个头都在嘶吼,像是气急,张牙舞爪地在后头追我们,不住地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怒视甘棠,他无所谓地笑笑,指了指自己裤带上的结,我没说什么。甘棠他们从内里破了我的术,从下往上看去,此刻桐尾带着白珽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我再为他们争取些时间就好了。
甩开甘棠的手,不留后路,我将自己剩余的力量全部压在了这一手。顷刻间,百余只水剑刺向那怪物,我也因为脱力而缓缓向下沉去。这回不是它死就是我死了,我恍惚地想。
身下有冰凉的滚动的水流,隐隐有腥臭的气息靠近。
完了,我赌输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咬我的手腕,接着又咬我的耳朵。
“鹿离。”
鹿离。
这是什么?
咒语吗?
强定心神,但仍视物不清,只觉得被谁推了一把,又被谁揽住,握住手腕。身体没有再往下沉,身旁那人叽里哇啦地念着某种奇怪的咒语,最后一句念完,我终于看清了抱着我的是谁。
小白敛。
第一次觉得见到他这么开心。
其他人呢?那帮仙门的老头呢?
那怪物呢?
我挣了开来,示意自己清醒了,转身向下看去。
潭水下没有光亮,我勉强恢复的身体还不足以让我看清水下的全部,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巨大怪物的肢体全部摊开,萎靡地下沉,已然没了生气。旁边一个小小的人型黑点,也同样毫无生气地下坠着。
那是甘棠。
我不顾白敛的阻拦,向下潜去,只是怎么都不够快,甘棠滑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丝血红的痕迹,他一定是受伤昏过去了,他的避水之术也一定没用了,这样下去他不是失血而死也得淹死。
我觉得甘棠也在遥遥地冲我伸手,可我离他还那么远,怎么也够不到他。
该死,我暗自咒骂,身体并没有恢复多少,气力不足,施不了术。
再近些。
再近些!
突然,身体一顿,猛地被人拦腰抱停住。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诡异的怪物回光返照一般,活动它剩下的头,像花朵合拢一般擒住了甘棠,接着坠下了天齐渊看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我彻底没了力气,由着白敛将我带出天齐渊。我知道不能怪白敛,若不是他拦住我,恐怕我今天也要给那怪物陪葬了。
仙门的长老们总算相信了白敛的话,下去将其他人都带了上来。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潭水边,看着各门长老带着自家的弟子从水底上来,决明给我送了个棉被,我木然地裹在身上,并不顾决明对我说什么话。靖一也来过。我的耳朵里好像进了水,听什么人说话都是闷闷的,咕噜咕噜的。杜若他们照顾桐尾,决明照顾白珽,我都放心,足够放心。
低头摆弄自己衣带上多出来的一个结,我忐忑地等着。
天晚了,岸边的人也渐渐散去,白敛是最后一个上来的,我很迫切地望着他,虽然他一个人上来,但我还是迫切地望着他。他冲着我摇摇头,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下沉,下沉。
耳边仿佛潮水的声音,也是我只能听见的声音。
咕噜咕噜,还有其他的杂音。
“你怎么喊总喊他白珽?”
我不喜仙门赐名。
“那等我们顺利逃出去了,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好。
“约好了,你也得告诉我。”
好。
对方没穿上衣,只好在他的裤带上打了个结,我懂他的意思,也笑着在自己的衣带上打了个结,是为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