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下午时分,那日头仍是不饶人,赵启明在尚书省处理完冗杂的公务,回到府里在花园中的凉亭里坐了,差人去取了水梨冰碗来。几个婢女在他身后打扇,那风却是吹得他更觉干燥,待那冰碗端了上来,他忙不迭的捧到了手里用勺子舀了口冒着寒气的甜水放入口中。 夏末秋初的时节,秋猎已经被提上了日程,待到太阳有了西沉的势头 不再那么灼眼,赵启明拎了张弓和一筒子竹箭来到了后院武场,准备练习射击。 这弓较一般的角弓更大些,弓臂朴实,并未雕画,但因色泽偏深,别有种凌厉之感,它名唤‘大羽’,乃是乾元帝年轻时征战沙场所用,后来赐给了奉命戍边的他。这弓在他手里已经待了七个年头,角弓乃是骑兵所用,可此时他也不去差人牵马,只身站在靶前,搭箭拉弓,直射光了一筒竹箭,再看那靶,靶心的位置已经被箭矢占满了。 司大夫陪着他的小孙子在一旁射箭,他每射出一箭那小童都少不了要叫几声好,给统共只有三个人的武场添了不少活气儿。 手指与箭弦密集的摩擦让赵启明已有老茧的右手也有些吃不消,他径自揉了揉,手搭在眼睛上看了眼沉入了西边只剩一层红光的太阳,唤了个小童过来收拾场地。 “殿下功夫真好。”司一恒艳羡道,眼里是抹不去的向往之情。 赵启明一笑拍拍他的头道:“多练练,你也可以。” 一头的汗水让燥热的风也带上了几分湿气,吹得他倍感舒爽,他正寻思着差厨子备些清风饭来吃,就见门童引着一个侍从小跑着过来了。 那侍从穿着的是永宁王府的衣服,此时低着头,待离他近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九……九殿下,永宁王怕是要不好……”话一说完就哭了起来。 赵启明心头巨震,内里百转千回,只想着自己前几天见他还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 他回过神来也不去问缘由,而是喊了一声备马就要冲出门去。 这时,司缪将他叫住了,“王爷,小老儿也是大夫,也曾医治过永宁王,不如带小老儿一道儿去看看吧,说不定也能添几分救人的把握。” 他点点头叫人备了两顶轿子。 他们二人到的时候永宁王府已经乱作一团,从宫里赶来的施贵妃在乾元帝怀里哭个不停,一旁的赵丹灵红着眼眶沉默不语,地上跪着一排御医,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让人不能忽视的烧焦的味道,这府里显然是走水了。 他拉了一旁的赵承誉问道:“六哥呢?” “在里面。”赵承誉神色难看,指了间屋子道。 屋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罐和汤药,赵逸生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脸上落了不少黑灰,露在外面的袍衫有几处被火烧焦的痕迹,桃依跪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司缪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又拍了拍他的胸口,如此反复几次,对桃依道:“小丫头快起来,去端碗水来。” 桃依嗫嚅了一阵道:“殿下都去了,还要水做什么?”随即又哭起来,赵启明心里焦急,说到:“我去!”不多久就从花厅取了杯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水来。 他再回到屋前的时候,司缪已经给人赶了出来,有两个人进了屋去,似是要将人抬走。 司缪见了他连忙上前道:“王爷,永宁王只是一口气没上来,还是能救的,奈何他们都不信我,您快说句话吧!” 赵启明一听连忙将那两个人拦了,大声道:“且慢,我瞧着六哥像是背过气儿去了,说不定还能有救!” 一旁神色已经有些呆滞的施贵妃听了,厉声道:“不许动,谁都不许动,都听襄王的!” 人们被她这一声喝吓了一跳,乾元帝连忙道:“涣然,不要激动。” 底下的御医们则是纷纷小声议论,“这人连脉搏都没有了。”“这是火气灼伤了肺部,怎么能治?”“这人已经咽气半晌了,怎的是背过了气儿去?” 赵启明瞪了他们一眼,带着司缪径直进了屋子,他来到床边将赵逸生扶起来靠坐在床上,将司缪给他的药从玉瓶里倒出了一粒出来,左手用力一掐赵逸生的两颊,将他的嘴巴掰了开来,右手将丹药填进他的嘴里,喂了他口水又将他的下巴向上一抬,好将丸药给他送下去。 半晌,赵逸生仍是没有动静,赵启明有些急了,“六哥,六哥?”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背,折腾了好一阵,心也慢慢的凉了。 他力道不小,桃依见了这架势哭到:“襄王殿下,你就让他安稳的走了吧。” 赵启明想骂她净说些丧气的话,却是连嘴都张不利索了,他将玉瓶收了回去,怔怔的望着床上,也不像别人那样流眼泪,只是发呆。 赵逸生甫一醒来,就觉得鼻腔喉管火烧火燎的难受,还未睁开眼,耳里就灌满了铺天盖地的哭声,他咳了两下,几点黑灰从他的鼻腔里抖落下来,他哑着嗓子问道:“你……你们,都在哭些什么?”桃依吓得摔在了地上,抖得不止,赵启明双眼一亮上前道:“六哥,你醒了!” 听他声音嘶哑,转头道:“快去取水和帕子来!” 桃依扶着桌子起了身,跑过门框就开始喊:“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外面的哭声一下子止住了,随之而来的是窃窃私语,施贵妃大喜过望,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她拉着乾元帝三步并做两步就进了屋,赵启明见他们进来,连忙从床边走开给他们让出了位子。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施涣然拉起了赵逸生的手,哭得不能自已,“怎么那么不小心,你要是走了,可叫我如何是好!” 赵逸生神色讷讷的,还没缓过神儿来,他颤抖着身子将这屋子和内里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紧紧的反抓着施涣然,乾元帝只当他也是吓坏了,只得软语安慰他们母子:“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好在是虚惊一场,你们母子二人先安稳些,都过去了。” “那些庸医,差点害了我孩儿的性命!”施涣然愤愤道。 “娘娘此言差矣。”司缪接了话去,“小老儿在家乡时,曾遭遇过山匪的火攻,当时很多人就被大火的热气熏得闭了气,看起来像是已经不在人世,实则还有一线生机,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的人是看不出王爷还能救的,御医们说救不了也不足为奇。” 这时,赵逸生也说话了,他看向一边的三个人:“父亲、娘娘、启明,你们刚刚以为我死了?” 他原也以为自己死了,他窜入火场,待到后悔的时候已经出不去了,炙热的火浪熏烤着他的身子,吸入的黑灰和热气带来的窒息感让他不知所措,直到最后他再没有一丝力气,失去了意识,软倒在了桌旁,闭眼的前一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解脱了,却没想到还能再睁开这双眼睛。 乾元帝并未正面回答他,而是安慰道:“别再想那些吓人的事了,既然已经醒了,就是好的,且好生休养吧,不要胡思乱想,逸生真是福大命大,是那些庸医也忒无能,才闹了一场虚惊,多亏了启明和这位神医来得及时。” 赵逸生看了赵启明他们一眼,道了声多谢,就敛了眉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启明怕扰了他休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让他好生休养就退出了屋子。 乾元帝和施涣然回宫,将赵逸生也带上了,赵启明看着他这六哥像个牵线木偶似的随着侍从摆弄就难受,转念一想又觉得人救回来了就是好的,只希望他从今往后平平安安才好。 这三人一走,聚在永宁王府的人也就散得差不多了,最先走的是赵丹灵,看样子像是也要去宫里。赵承誉不但没走反而支使起府里的人干起了活儿,“七哥不回去歇息?这儿留给下人们自己收拾不就行了?” 赵承誉苦笑一声:“歇息?我怕是歇息不成了,还有九弟你也是,我记得你向父亲请愿与齐霄阁一同询问婢女,探查太子遇刺一案吧,这次有的忙了。” 说话间,几个侍从从后面抬出了一块木板,木板上盖着白布,而那下面的突起,俨然是一个人的形状。 一丝不详的预感爬上了赵启明的心头,还未等他说话,赵承誉一把掀开了白布,一具被火烧得已经碳化了的焦尸映入人们眼帘,几个胆子小的婢女连忙背过了身子去。 与此同时,一正值桃李年华的女子就走了出来,只见她生得一张鹅蛋脸,一双杏眼很是灵气,身着鸭黄色短襦配碧色长裙,头梳凌虚髻,脚踩云头彩履,面色虽有些清冷但行走间自有一派婀娜,她冲二人行了一礼随即朱唇微启道:“两位殿下,小女子能力有限,验此尸身,除了得出身沾灯油,为麻绳所缚,口中塞有布条的结论外,实在是看不出其他什么了。”事实上这具焦尸确实毁损得过于厉害,就好像一扎干柴,想要从它身上寻出些什么线索来,几乎是不可能。 赵启明蹙了眉头,转身问道:“这尸体是?” 赵承誉一声冷笑,“这是慧娘。照着刚才孙小姐所说的,应该是有歹人将她浸了灯油绑在了房里,又堵了她的嘴点了火,六哥就是发现她房间走了水,想进去救她才成了那副样子。” 此时,几个侍从小跑着上前道:“王爷,永宁王府内下人一个没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