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口的檐廊上挂着两盏镂空雕花灯笼。 灯影幢幢,恍荡迷离。 灯笼四面打的是琉璃,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尽管被不断泼进来的雨水打得摇摇欲坠,实在可怜,可那两盏灯笼却还是灯火荧然。 房间的两扇格栅门是开着的,她不觉得屋外的雨水能够得着这屋前的门槛,雨天又闷得慌,她索性把门给打开,风吹进来,不至于让她在夜里总走神。 半年前,她嫁入郁家,嫁的是郁家的二少爷,郁桓生。 嫁的这个人,她只见过两面,一面是在婚礼之前不久,一面是婚礼当天。 谈不上什么印象,她认的是他的身份。 婚礼当天她头上戴着大红盖头,洞房花烛,她坐在床榻上,他拿着一杆玉如意挑开了照在她头顶上的大红绸子的一角,意喻称心如意。 那一面,总算是见着了。 那一眼,她看他不甚着意的神态悉堆眼角眉梢,随后他把玉如意轻轻搁在圆桌上,微微偏着头,余光里睨着她,嘴里说的是“好好休息”,脚步却不曾停下,转身就走。 没有太多的言语,甚至称得上冷漠。 倪绾慢慢将头饰一样一样取下来,放进了梳妆盒里。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她六岁。 那年她被父亲匆匆忙忙送往姑姑家,三年来她与父母几乎断绝了联系,直到姑姑给她带来了父母遇害的消息,那年她九岁。 一直到前年,1912年。 有一天姑姑红着眼眶进她的屋里来,抱着她淡淡地说:“清帝退位,民国政府成立,前尘往事,是恩是怨,终是化为乌有。” 而当去年,反对北洋军阀的斗争开始了,她又被姑姑托付给了郁家,送她离开之前,姑姑只说:“离了这里,郁家能保你一命,记住,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于是她于慌忙之中,被转送到了这里来,好好地活着。 “咦?怎么开着门?” 门外忽然响起的说话声,把倪绾的思绪给拽回了眼前,她往门口看过去,是贴身照顾她的一个小丫头在说话。 小丫头胸前垂着两根辫子,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嘴里念念叨叨:“少夫人怎么不知道照顾好自己?这门敞开着,人就这么朝门口坐,吹了夜风,当心着凉。” 倪绾只好说:“我不冷。” “这可跟冷不冷没多大关系,”小丫头把脸盆搁在盆架上,又转身出去关门,“这病要想来,不会提前打招呼让你知晓,都是趁你一不留神就登门了。” “……” 倪绾刚起身想过去洗把脸,小丫头已经把毛巾浸湿拧干拿了过来。 小丫头把毛巾递过来,又说:“明儿二爷回来,见着您病恹恹的,岂不让他心疼?” 哪里来的心疼?又不熟…… 倪绾擦了脸,把毛巾给她,说:“不用伺候了,你下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小丫头鼻孔里轻轻一哼,“少夫人不让我伺候,可是自己也不会照顾自己呢。” 倪绾无奈,“我会照顾,别废话,下去休息。” 小丫头只好带上门出去了。 …… 江墨站在屋檐下,望着外面似乎要下到天荒地老的雨帘,深深叹了口气……同时观察着陌生的街景,街上撑伞来往的路人,女人多穿旗装,男人大多长袍马褂,偶尔见到西装短发。 对于眼下的情况,她心里大概有了七八分了然。 奇门遁甲,本身就包含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其格局极庞大且复杂,流传至今已经是化为了最简,而她又不甚精于此道,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在推算过程中,产生了时空交替也未可知。 现在的问题是,她刚才是跟着大家一起踏入的生门,之后她一睁眼,身边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而且猫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最重要是,这会儿下雨了。 她活了二十几年,还没有露宿街头的经验。 江墨看这雨,估计是要下一晚上的意思。 她身无分文,没有落脚的地点,身边连只同甘共苦的猫也没有,顿时心生郁闷。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郁先生他们。 明明是进的同一个门,怎么会失散?那他们还在不在这个地方? 江墨试着闭上眼睛寻找他们的身影,她集中精神,努力半天之后看到的依然是黑漆漆一片,等她睁开眼睛时,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前面几个人狐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时不时掩着嘴朝她指指点点,尤其是对她这一身着装,似乎很有想法的样子。 江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短袖的白色T恤,七分牛仔裤,小白鞋,这身装扮她自认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但是往长袍马褂旗袍西装里面一站,自成一格,确实有些扎眼。 尤其是她脑袋后面还扎了个马尾。 不过这会儿江墨发现,雨停了。 于是她急忙冲出了人群,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跑了。 而越跑她心里就越没底,她压根就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是民国,却不知道是民国几几年,跑得再远只能是换了个地方迷路罢了。 找不到人,找到猫也行。 江墨在街上茫然四顾,她没感觉到自己有多无助,但其实内心里已经隐隐有心如死灰的迹象了,因为她看着对面街的角落,居然在考虑在那里睡一晚的可性能。 她在原地愣了许久,慢慢走了过去,绝望地发现露宿街角的可能性也为零,因为刚才下了一场大雨,地面是湿的,而且还可恶地积了水。 江墨蹲在角落里,想来暗暗自觉有些凄凉。 她明明是来救人的,却落得要被人救的下场,现在连个睡觉的地方都不存在。 江墨垂着脑袋,一时思绪万千。 她懂得解八卦阵,身上一根手指头就可以驱邪,跟狐神鬼怪打交道,种种优势,到了这里居然无用武之地,空有一身才华…… 远处又有人过来了,她不想再跑了,于是把自己尽量往角落里逼,水渍溅湿了她的鞋尖,她把脸埋进双臂,用了点力。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说话:“找到你了。” 江墨一惊,猛抬起头来,看着站在眼前背着光的人,斯文的银框眼镜,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熨帖的西装裤…… 她第二次觉得这个人恍如神祗。 第一次是他从人魍手底下把自己救出来。 江墨慢慢站起来,抬高手伸过去,把他的眼镜给摘了下来…… 蔺傒文:“……” 眼镜居然是真的! 那他的人也是真的! …… 蔺傒文带着江墨去了附近的一间小客栈留宿,但他只要了一间房。 江墨问他为什么,他说经费有限…… 不过,同样是初来乍到,他怎么就弄到钱了? 房间里有两张床,江墨坐在其中一张床榻上,和蔺傒文两两相望,尴尬无话…… 她和他本来就没有多少闲话可说,尤其是他最近失踪了一段时间,原本好不容易稍微亲厚起来的感情,也随之又疏淡了许多。 江墨学郁垒,说话之前先清了清嗓子稀释一下尴尬的情绪,然后才道:蔺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跟着我们一起过来的?” 蔺傒文坐在床沿,慢慢点了下头,“嗯。” “……那为什么我们会跑到这里来?”江墨感到疑惑,“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地方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里是幻境,”蔺傒文说道:“你破了八卦阵,开启了八扇门,而这八扇门当中,无论你们进了哪一扇门,都会进入某个幻境。” 江墨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幻境,她还以为自己真的穿越时空了。 “那你知不知道郁先生他们在哪?”江墨觉得这人比郁垒和桃李似乎技高一筹的样子,身份也高了一层,也就是说,万事只要有他在,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知道。”蔺傒文如是说。 “……” 江墨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那你知不知道我的猫去哪了?” 蔺傒文轻轻推了一下眼镜,说:“我知道。” 江墨内心大喜,找到猫也是好的,虽然它的生存能力似乎比她强,她激动道:“那——” “明天再带你去找他。”蔺傒文说,“睡吧。” 睡……是不可能睡的了,孤男寡女,不成体统…… 江墨坐在床边迟迟未动。 蔺傒文看出她心里面的顾忌,只说:“我讲的是君子之道,不冒犯你。” 江墨顿觉羞愧…… 蔺先生的为人,她几次接触下来,多少是知晓一二的,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江墨怔怔望着他,发了会愣,小声问道:“蔺先生,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你自己说过了,”蔺傒文取下眼镜,目光淡淡地望了过来,说:“找到‘开门’就能出去。” “开门……”江墨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嗯。”蔺傒文侧过脸,把眼镜放在床头上。 周围的灯光太过于素淡,而却能将他的脸映衬得清朗明隽。 江墨第一次这么赤`裸`裸地让自己的目光游移于他的脸上,从他微突的眉骨,慢慢移向俊挺的鼻梁,再到他微微上挑的嘴角,脸型清瘦,显得五官尤其立体好看。 他忽然转过来,江墨来不及收回目光,硬生生地对上了他的视线,她干涩涩地冲他不自然地扯着嘴角,笑了…… 蔺傒文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进入某个幻境,里面的一些人,一些事,自有它的道理,咱们见机行事,总会发现破绽或者一个契机,让我们找到出去的门。” 江墨急急点着头,拉起被子往床榻上一躺,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