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的话无疑是泼了宋挽之一头冷水。 太狗血了。 她总算明白今日三皇兄的用意了。难怪晚宴上她受的是几乎长公主相当的礼遇,三皇兄还一口一个妹妹的叫,不唤她的名字也不唤她的封号。 估计他早就知道到宫里混进了刺客,便拿她冒充长公主。一方面不会伤到长姐,又可以避免打草惊蛇、看清各方使臣的用意,另一方面正好解决她这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眼中钉。 好个一箭三雕啊!宋挽之由衷佩服。 许是此时宋挽之的表情看起来太过淡定,那蒙面人盯着她看了半天,不由开口:“长公主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宋挽之看向他。蒙面人这才发现,这大邑女人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像藏着草原上的星光。 “怕什么?”她反问:“你又不会杀我。” “哦?”那蒙面人像是来了兴趣,似笑非笑道:“你又怎知我不会杀你?” “你到现在还蒙着面,连头发也包着,不就是怕我认出你的身份。”宋挽之道:“你若是真心要杀我,还何苦费这番力气。” 在你这儿说不定还比在皇宫里安全。 “有点儿意思。”蒙面人浅笑:“既然长公主如此聪慧,那能猜出我是谁吗?” “你一个刺客,哪儿来这么多问题?”气场不能先怂。 宋挽之估计这蒙面人应该是北夷皇室中人。毕竟北夷人皆是灰眸茶发,越是高贵的血统发色越偏金色。如果不是发色特殊,谁会多此一举,蒙着面了还要蒙着头发。 但目前她当然不能贸然直说,谁知道她说出来了这人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她杀人灭口。 “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平朝长公主。”说实话,宋挽之对于他们费尽心机却一场空的行为也非常遗憾。 “在下长得很傻吗?”蒙面人灰眸一眯,显然认为宋挽之在挑衅他的智商:“公主该不会是想用这种蹩脚的借口逃走吧。” 宋挽之只是淡定的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他一眼,也不想与他多争辩。反正等到她犯病的时候,他就明白她是不是长公主了。 “你头上的,是只有大邑的皇后与最尊贵的公主才能佩戴的凤凰戏珠金步摇。” 宋挽之下意识的抖了抖脑袋。 “别白费力气了。长公主放心,我们是不会杀你。”蒙面人将她头上其中一根“双鸾点翠金步摇”摘下来,放在宋挽之眼前晃了晃,随即顺手扔在地上,冷冷道:“只要目的达成,自会放公主平安归去的。” 宋挽之盯着地上那只金步摇,有点发懵。 大邑确实有规定,只有皇后与长公主才有资格佩戴凤凰。但她一向不会认什么飞禽,一直以为有两只翅膀两只爪子的是个鸟就行了。 这金步摇是父皇生前送她唯一的礼物,记得当时父皇亲口说这是“双鸾点翠”,她就一直以为这鸟是两只青鸾,怎么在这北夷人口中便成凤凰? 究竟是这北夷人没见过世面,还是父皇当时……有什么隐情? 宋挽之还在想着,而蒙面人将她双手绑在木头桩子上后,便在篝火边躺下闭目养神了。 越过跳动的火苗,宋挽之静静看着那个蒙着脑袋的人。 同为北夷人,宋挽之总觉得这蒙面人的体态、身形与世明很相像,而且眼睛与世明也有三分神似。但二人虽同是灰眸,一个张扬一个内敛,有时感觉他与世明又完全不一样。 初春的夜里寒气依旧很重,宋挽之感觉有些冷,将自己蜷缩的紧了些,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有些想世明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她留给他的烧鸡。他好不容易脱离了她这个累赘,可千万别再做傻事了…… * “你是在找方芳芳的玉佩吗?” 小小的宋挽之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看着一直在水池边捞东西什么的少年,问道。 今日是皇上的寿宴,许多大臣受邀带家属前来参加。方芳芳是礼部尚书唯一的女儿,平时骄纵任性惯了。 那少年很瘦很瘦,是宋挽之见过最瘦的人,但一双浅灰色的眸子煞是好看。然而他仿佛当宋挽之是个屁,继续自顾自的弯腰用手捞着。 十二月的天,太液池里的水冰得直扎骨头。 少年一双小手长满冻疮,十根手指头红肿的像十根冻萝卜。有些创口像是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深的都快看见骨头。 宋挽之实在看不下去了,拉住他的袖子:“我看到了,方芳芳根本没把玉佩丢在水池里。她把玉佩藏在袖子里,只是朝水池丢了块石头而已。” 宋挽之平日在后宫中看到争宠陷害的小戏法多了去了,方芳芳这些在她眼里根本是雕虫小技。 然而那少年只是看了宋挽之一眼,甩开她软软的小肉手,依旧当她是个屁,继续默默弯腰用手捞着。 “她是为了甩开你,同其他世家小姐一起玩!”这礼部尚书的家仆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宋挽之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犯/贱,然而她还是再次抓住了那个少年的袖子。 这太液池里养了父皇从西域重金买下的一尾曼珠鱼,还天天用最贵重的食饵供养着。要是让父皇知道这少年在这里乱掏掏,还不砍了他的脑袋。 可惜这回少年没这么客气了,灰眸一眯,杀气顿显,直接将宋挽之丢到水池里。 “你!”我去! 而好死不死,在宋挽之于池中挣扎着想站起身来的时候,正好一屁股将那尾游过来的倒霉曼珠鱼压压压压压死了……她闭上眼睛想想,看来要掉脑袋的人是她了…… 那时的宋挽之,算是她这辈子的人生巅峰了。当时她只有六岁,母妃还有哥哥都在世,她还算是个比较得宠的公主。 因为那次的落水,宋挽之得了风寒。先皇大怒,要将那个少年杖毙。 礼部尚书并没有拦着,只是一个劲儿的谢罪。最终还是宋挽之求母妃让父皇饶了那少年,她自己又一边费尽心思拖着病躯到父皇寝宫用苦肉计,才成功让那少年留在她身边做侍卫。 毕竟把鱼压死的是她,不争气得风寒的也是她自己,怨不得别人。 当时的宋挽之尚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懂什么是人间疾苦。只是看这少年太惨了,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像她一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便想将他留在身边,让他也整天开开心心的。即使这想法现在想来非常幼稚。 “尘世离人,顾盼浮沉。要不你就叫世离吧?”宋仁之哼着鼻子道。 “哥!”世离世离,什么鬼寓意! 宋挽之白了自己这毒舌的亲哥哥一眼。哥哥还是在生她的气,不喜欢她找的这个莫名其妙的侍卫。 “夫子今天教我们,‘浮世浊浊,独守明心。’要不你就叫世明好不好?” 世明世明,一世长明。宋挽之笑着看向那精瘦的少年,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等我们帮你找到了你的亲人,到时候你就可以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了。” 少年依旧面无表情,无喜无悲,只是轻轻点了点脑袋。仿佛他叫什么,和主人给买来的狗取个名字没什么区别。 后来宋挽之才知道,世明根本不是礼部尚书的家仆,而是礼部尚书家里头从小豢养的死士。 那日礼部尚书将一个玉雕成的小哨子塞到宋挽之手里,告诉她这个哨子就像北夷人驯马一样,她可以用这个哨子驯世明做任何事。 而当晚宋挽之就当着世明的面,用板凳将这哨子砸碎了。 那时世明的表情,额,一言难尽吧。但世明并没有告诉宋挽之砸碎死士的哨子意味着什么,宋挽之只是单纯的以为世明从此就可以自由了。 然而世明初来宋挽之身边的那几年真的非常拘谨,又让人哭笑不得。 宋挽之让世明吃菜,他真的只抓绿油油的菜吃。宋仁之在餐桌旁看着世明黑乎乎的小手,服气了…… 宋挽之看天色晚了,刚和世明说可以睡觉了,当时她和世明还在御花园,他居然真的可以做到在初春的泥地里“噗通”一声倒地就睡。宋挽之看着世明泥糊糊的后脑勺,也服气了…… 母妃让尚服局的人给世明做身衣裳,他居然说身上这件衣服穿了三年还没破,不用新的。关键他还是一点不带客气正正经经说的那种。母妃看着世明全是补丁的袖口,最终也服气了…… 宋挽之晚上睡觉的时候,世明就会偷偷跑到她门口坐着睡觉,差点把守夜的宫女吓个半死。 宋挽之问他为什么,他就委屈巴巴的说了个“冷”,宋挽之便让嬷嬷给他的卧房加了炭火。 结果他第二次就坐在宋挽之的房梁上睡觉,差点把早上睁眼的宋挽之吓个半死。宋挽之问他,他就又委屈巴巴的说了个“黑”字。宋挽之无奈摸了摸太阳穴,便让嬷嬷给他的卧房再加了些蜡烛。 第三次,他直接就暗搓搓背靠着宋挽之的床沿,抱剑坐在地下睡了。 看着世明即使睡着也会紧蹙的眉头,宋挽之想着或许他从小受过太多苦,没有什么安全感,便也最终也放弃了挣扎,让嬷嬷在她的床旁安排了一个小榻。 世明功夫很好,而且听力与视力也非常人能比,他悄悄溜进宋挽之的寝殿里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宋挽之也怕这宫中的流言蜚语会对世明不利,所以她未曾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因此就连嬷嬷也不知道宋挽之这床边的小榻是用来干什么的,只有宋挽之知道。这也成了宋挽之与世明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当然,那时的宋挽之还没得不能睡,一睡就会死的怪病。 宋挽之以为她与世明的小日子会一直这样开开心心的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她亲自用匕首,当着世明的面、当着父皇与所有皇子的面,在左臂划开三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而最后一刀,她选择挑断自己的手筋。 当时所有人都说悦宁公主疯了,可宋挽之自己心里清楚她究竟在做什么。 但当时她看到世明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沉得吓人。那眼里有委屈、有愤怒、有绝望,还有……恨。 他终究还是恨了她。 * “喂,喂,喂,赶紧醒醒!” 迷蒙间,宋挽之感觉有人在扇她巴掌,赶紧猛地睁开眼睛。 她……梦到初与世明相遇的时候了。 那蒙面人看宋挽之睁开了眼,又再次伸手摸摸宋挽之渐渐开始回暖的手,神情终于松了下来。 他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宋挽之,剑眉微蹙:“你这大邑公主为何一睡就四肢冰凉,连丝鼻息都没有。我差点以为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