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之处再过去二十里地，就是唐垂他们的种植园，陈荆在让人打药柜、医台、匾额之时，十分郑重地去趟种植园，上百名哑仆见她恢复如初，无不欢欣雀跃。

鹰五和鹰六不在，大抵回到秦墨白身边了。

“先生，唐兄！这些年感谢两位如此恩待陈荆，此番回洛国，陈荆实在无以回报！”陈荆愧疚叹息道。

陈荆苦笑一下，转头看向唐垂，轻声问：“你们回去，先生可对你们说他的安排？”

唐垂点点头，伸手比划着：“他说我们回去，得跟隐宗见个面，如若隐宗不安排，就给我们选择个安静的村镇生活。”

陈荆努力脸上笑得平和，安慰说道：“你们与先生共过患难，想必他日子定会对你们照顾有加，我看这儿的兄弟姐妹们最小的也差不多到成家年龄了，碧开岛再怎么好都比不上洛国物丰景茂，那是你们的故里，难道你们不想后代出生能名正名顺的有个根儿吗？我嘛，当了半辈子的独行侠，只要有床有饭，一个人到哪里都是一样，莫担心。”

陈荆一席腑肺之言，却没有真实说服唐垂，唐垂脸上阴云密布，缓缓用手语说：“先生说是给我们宁静的生活，但我知道，因为我们都是狱门岛上来的，回去多半就是被锁在一个大笼子里，再也不能像这般自在了。”

陈荆未料他能想这么多，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她无力又低下头，只有药痴满不在乎地说：“就是呆在一个小地方，在洛国想必也多得是奇草怪木，也比这巴掌大的小岛强上许多。”

陈荆干笑附合。

唐垂看向她，不再多说。

百号人为庆祝陈荆复苏，在园里热热闹闹地摆起了宴席，一场饯行宴从日中喝到晚上，陈荆听说他们明日要检查加固航船，想不日就要返航，不知不觉饮了许多，晚上散宴，起身才发现天旋地转，边上之人劝她在园中歇一晚再回去，她却执意要离去，众人留不住也随她了。

头顶着月亮，陈荆带着七分醉意，悠悠晃晃地走在小路上，甩着手中枝丫哼唱：“月华之下，斜风霎霎，独行夜路，荒草古刹，声色笑娇，琵琶横抱……（引注）”灰衣在黑夜中若隐若现不似人，若有见着的听得懂的，在这荒郊野外非得活活骇死！

走了五里山路，陈荆转过身，歪着头醉眼惺忪地笑道：“跟着我这么久，不打财又不劫色，莫不是想借我的人气壮个胆，过来吧，我护着你。”

那人背对月亮，远在她四五丈之外，听她如此说，便走上前，低声说：“真的？”

陈荆仗着艺高人胆大，见来人走近，一把捞过他的肩，又发觉他太高，不由不满地道：“小兄弟，你还年轻呀。呵呵，我一妇道人家哪能保护你呀？”

那人“嗯”地应了一声，陈荆乐不可支地又道：“师尊没教过你吗？‘不要相信那些每个月都要流血还不会死之女徒！’”身边人僵住了，陈荆笑弯了腰，继续说：“不过，我更不相信那些长着脑却从来用第三只脚想事之男众！”

那人沉默了片刻，终于淡淡问道：“喝了多少？”

陈荆突然嚷嚷：“腰不能乱摸的，离我远点儿！”

那人改掺着她的胳膊，轻声问：“你还会唱何曲？”

陈荆嘿嘿笑着说：“会唱的多去了！”

“唱几支听听。”

陈荆立着眉佯怒，“客官，小女子不卖唱的！”说罢自已哈哈大笑，笑完自顾自地哼起摄魂鬼曲，眼看着小镇就在眼前，终于停了口，乜斜着眼哼道：“掌声呢？”

那人从谏如流轻轻拍了掌，好半天才吭声，“虽大多阴魅，但含意隽永，很好。”

陈荆不耐烦地道：“不好也没有了！我要到了，这儿有人家住，你不用再挨我这么紧啦。祝你好梦。”

那人突然双手扳过她的肩，俯身沉声道：“我若走了，你就真的这么不在乎？”

“走？”陈荆皱眉轻问，半眯着眼恍惚了一阵，随后释然笑道：“人来人往有何好在意的？你走吧，你们有句诗怎么念来着？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她拔开肩上的双手，轻身朝大门晃悠去，倚着门板掏了半天却没发现没带钥匙，后退几步见那人还站在不远处，回头笑道：“我得爬墙了，你别学呀。”说罢，跳起来攀着墙头翻进屋里。

在屋里站定，她的面上含悲，软瘫靠在墙脚，仔细听着门外一举一动，皆寂然无声。渐渐地，酒困涌上头，禁不住合了双眼。

一个灵激上来，一睁眼不觉天光大亮，慌张开门，街上熙熙攘攘，人海茫茫中却再也不会有青衣冉冉其中，她缓缓将门阖上。

在医馆里，陈荆凝着脸有条不紊分药、拣药。筹业忙碌不停，心却寂如死水。

岛上夏天的清晨来得早，陈荆更是在天没亮就背着竹筐赶到东海湾码头，爬上高高的山崖，那艘静静矗立的黝黑的楼船就巨大的山峦撞进她的眼球，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大船，没多久，百名哑仆浩浩荡荡却悄无声息从蜿蜒的小路排成长长队伍走上船，鹰六当先，后面跟着脚步甚是轻快的药痴，像烤炉里跳跃的豆子。小路上一个高修的杏衫男子扶着一名紫发几乎委地的白衣绝色美女子缓缓走来。陈荆呼吸一窒，努力眯着眼睛想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可他不时侧脸对女子交谈，她只能看到他随风翩飞的及腰长发，她记得，她帮他剪发是两年前，两年多，他的及肩发又这么长了，她抬起手，在空中轻轻触了触他的黑发。

一对丽人行到踏板前面男子当先回过神来，轻轻拉着女子的手，走上船，踏板收起，几十名力壮哑仆推船离港。

陈荆眼见着船尾之人再努力也难看清，眼见大船变小黑点消失在海平面上，眼见他与她从此天涯各一方，她望着空无一物的大海，轻轻吐出四个字：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