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前几十年底子打得好,穗禾娘的情况没有恶化,人虽还糊涂着,身子却逐渐利索起来。张子越走之前留下了一个王姓老妈子,说是要照顾她娘俩。 穗禾明白这明里暗里的意思,但她终究还受着林家的恩惠,眼下也没法计较这一点半点。 见母亲稳定下来,穗禾决定回学校上课。 去了学校倒是没什么异常,女同学照样对她指指点点,却没什么过激的言语。她心里是感谢江绍之的,至少没有把她的不堪去与旁人说。 只是落了两个月的功课,她得一一补回来,睡不够,眼周常挂着一圈淡淡的乌青色。 这日清晨,穗禾出门往学校去,身上披着些许残留的星辉。她穿过老街,朝浮桥走去,急匆匆之间,余光再次瞥见了那辆黑色汽车。 连着等了她半月,这个江绍之究竟想做什么?她歪头思忖片刻,转身朝那团大黑影子走过去。 江绍之已经摇下了车窗,一双眼眸望着她,神色难辨。 她压低声音,“江少爷,我这没什么热闹可瞧了。” 她一张口就像小猫那样挠人,可这总比视他如无物要好太多了,他试探性地问,“你……能不能上车,送你去学校。” 穗禾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若不想跟我一起,我下车走过去。”言语间他已经下了车,站在她身侧,等她答复。 穗禾还是没说话。 他拿不准她在想什么,补充道,“你这样起早贪黑,太辛苦了。” 穗禾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她也明白男女之间那些事,在林家过得久了,一丝呼吸都可以让人草木皆兵。 她向后退一步,撤到一个合理的距离,“江同学,你若这么关心同学,不必将大好的善心浪费在我身上。” 她觉得自己表达得够清楚,讲完这番话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下到码头上了浮桥。 摇摇晃晃的浮桥上,他还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她的影子,呼吸都不敢重,生怕惹恼了她,连跟也不让跟了。 浮桥走到头,江绍之忽然觉得自己好窝囊。 他叹口气,加快几步到她身侧,挡住的她的去路,让自己的影子罩着她的,眼神灼灼地看着她,“余小穗,自打我见你第一面起,就没打算要和你做普通同学,”他停顿了一会儿,语气柔下来,“可就算我这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坦荡的,你若也坦荡,不必把我看做瘟神,是不是?” 话音未落,人已经潇洒地走到了前面,留下穗禾楞在原地。 晨光熹微,雾气氤氲,她瞧着前方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心如浮桥,随着水波微漾。 这么看来,是她长戚戚了。 打这日之后,穗禾对江绍之的态度的确缓和了许多。少些戒备,她自然能发现江绍之是真心在帮她。 他提出帮她补课,她听了,听过之后不得不承认他非常聪明,也很有才华,落下的功课没多久便追了上去,再不用没日没夜地赶。 同样地,接触越多,江绍之也发现,余小穗绝不可能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 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她不仅生的漂亮,气质谈吐均是上上等;她聪明又有灵性,若是功课,常常只需点一下她便懂了;说起时事,她能发表自己独立的观点和思考。相处下来,江绍之逐渐摸透了穗禾的脾气——吃软不吃硬。 于是他越发地对她好,但他心里清楚,这种好必须苦心经营,不着痕迹,不让人觉得刻意。 知道她母亲病着,便找来补品,偷偷送去,待她发现时,已经被吃了个大半。发现她有绘画天分,便借着探望的名义带她去师父家,请师父指点一二。她说她喜欢吃鱼,便半诓半骗地带她去吃小城里最有名的私房鱼馆。 看着她喜滋滋剥吃鱼的样子,他觉得实在太美好了,以至于他必须拿出十二分真心,才能换得她的正眼相待。 是不是太卑微了?他有时会问自己。 他当然不想这么卑微,可是面对着她的一颦一笑,他只想把自己揉进泥土里,再双手捧给她。深知自己已经低入尘埃,但又甘之如饴。 除了一点,她从不向他透露自己的出身。 他也着急过,问过她几次,她便一声不吭地退得老远,让他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受过教训,江绍之苦笑着明白了,既已深陷泥潭,那就不要挣扎,尽力对她好就是了。 他始终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她向他坦白的契机,一旦这个时刻到来,就意味着她开始信任他了,那么不管她是谁,皇帝的女儿也好,乞丐的女儿也罢,只要她愿意…… 他甚至不敢想。 秋收时分,到了小城收获甘蔗的季节,整个城市浮动着香甜的气息,街头巷尾,卖甘蔗的,酿糖的,做甘蔗汁的,外地来买货的,热闹极了。 那天回家路上,穗禾盯着街边的甘蔗发呆。江绍之一问,才知道因为吃甘蔗时形容粗鄙,她母亲从不让她吃。她倒也偷吃过几回,不知怎么的还是被母亲发现了,一顿好罚。 他莞尔,邀请她中秋节假期一起去他家的甘蔗林瞧瞧。 她踟蹰半晌,到底还是答应了。 穗禾推开门,见母亲坐在院子里,手脚麻利地纺着线,脸上布着少女般的恬静。 王妈瞧穗禾回来了,又往她身后瞧了瞧。 穗禾脸上一红,嗔道,“王妈,没人。” 王妈笑,“小姐别怪我多嘴,我看江少爷人不错,你看家里好几位小姐都是自由恋爱,咱家老爷可不是迂腐的人。” 穗禾脸更红了,竟然有了一丝忸怩,“王妈,你说什么呢?” “好好好,我不说了,大宅来了信,说是给小姐的。”王妈放下手中的活,到屋里取来一封信交到穗禾手里。 穗禾心里“咯噔”一下,瞧了眼母亲,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到屋里拆开信。 粗略扫一眼,内容倒也简短温和。信是她父亲林森亲笔写的,信上说,几月不见,甚是想念,希望她中秋务必回去一趟,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