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林宅,总归还在蜀地,舅舅托了关系,让她用余小穗这个名字进了当地的新式学堂。 小城落在丘陵腹地,有长江支流穿城而过,初夏,天气潮热着,早晚微凉。穗禾家的小院临近河边,而学校在对岸,她舍不得花钱坐车,每日清晨要走上半个小时去上学。 路上会经过一条老街,一座由数百只废弃渔船搭成的浮桥。 天微微亮,她从家里出来,在老街上吃了豆浆油条,下到码头,踏上晃晃悠悠的浮桥,河面水汽蒸腾,隔着雾气能见到三两渔民摇起小桨,到河中央去落网。 日子虽然清贫些,她却不像以前过得那么慌张了。 刚到班里那几日,同学们对她十分好奇,毕竟是小城,能念得起新式学堂的孩子本就不多,父母之间大多都认识,但她却是个完全的陌生面孔。 渐渐地,大家的好奇变成了奇怪:长得这么水灵条顺的女孩子,总低着头;国文、英文功课都好,但同学问她功课她从不回答。 “这个余小穗,别看长得漂亮,人也傲着哩。” “说自己是川北人,偏拿一副省城口音,装腔作势。” “从不见她父母,说不定是哪家的私生女。” …… 有好事的女生看不惯她,故意与她作对。这日放学,几个女同学骑了自行车,到了她身边“不小心”一歪,人没撞着,怀里抱的书散落一地。 那女生“嗤”一声便走了。 穗禾蹲下来一本一本往回捡。 目光所及处,多出了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正帮她捡书,“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嗓音低沉而极富磁性。穗禾仰头,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此时在夕阳的余晖下,本就好看的五官显得更加神采飞扬。 他手里捏着她的书,并没有要还给她的意思,“这么多书,需要帮忙吗?” 她警戒地摇摇头。 他笑,“余同学,你不会还不认识我吧?我叫——” 她抢白,“我知道,江绍之。”同班同学,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只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抢这个白。 对面的人笑意更深,“那好,省了自我介绍。”他顿了顿,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书,“还是我来吧,女孩子搬这么多书,一会儿手该酸了。” 书跑到他怀里,她就受了钳制,只能跟着他走。 她是知道江绍之的,江家在川南也是顶有名气的家族,估摸着江家在生意上多少和林家有往来。 作为江家次子,江绍之在同学中间也是中心人物。他人长得好、家世好、功课好、体育好、绘画更好,听说最近还入了张大师门下。这样的人,自然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是女生心仪的对象。 “家里可有车来接?”走到学校门口,江绍之问道。 穗禾脑筋一转,点点头。 江绍之把“绑架”的书还给她,简单道别,钻进了一辆黑色凯迪拉克的后座。 眼见着车驶出视线,穗禾大松一口气,抱着书朝浮桥的方向走去。走过了两个街口,再过个马路,她就可以下去码头了。她站在路边等车过,兀自出了神——小城的轿车本就不多,她方才见到江绍之的,想起了自己的那辆敞篷奥斯汀。 忽然眼前一黑,又是一辆黑色汽车到了跟前,缓缓停下。 车门开了,里面的人好端端坐着,仔细地看着她。哪是“又”,江绍之不知为何折了回来。 她面上蹭的一下就红了,红到耳根子。 他从另一面下车,走到她这面,绅士地打开车门,“既然余同学的车没来,介意我送你回去么?” 被人捉了个现行的骗子,怎么好意思再撒一个谎?穗禾乖乖上车。 好在江绍之是识趣之人,见她一直望着窗外,也没同她多说话,到了老街口,她便请司机停了车,好好道谢,目送江绍之离开。 他知道她这是戒心,怕他跟着她,所以爽利地让司机把车开走。他从后视镜里瞧她——一袭藕色的裙子,俏生生立在市井中间。人群嘈杂,她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江绍之想,这是一个美丽的、神秘的女同学。 “明天见了,余小穗。”他盯着后视镜里她逐渐远去的身影,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