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雨势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零零,抽丝似的,密密的斜织着,道路两旁的屋子顶上全笼罩着一层如纱似的薄烟,房屋湮了一层暗色,像是一幅刚刚落笔而成的水墨画。 往来的行人或举着伞,或将衣服披在头顶,或干脆就垂着两只手慢悠悠的走,千姿百态,不一而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不清脸上的五官。 脚底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缝隙中探出的青苔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凉意沁入鼻腔,谢猜意蹙了蹙秀气的眉毛,抬起手,将赤链伞撑在了头顶。 伞檐微微一抬,她看向胡西彦,空濛的细雨已经将他的发丝扑湿了。 谢猜意迟疑了半晌,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话还没说完,胡西彦便飞快地挤进了伞下,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噢,谢同学心疼老师了呢。” “……再说话就滚出我的伞。”她额角青筋微跳。 “姜连云的味道,我闻到了,”胡西彦连忙转移话题,他捋了捋被沾湿的一缕发尾,轻轻翕动了一下鼻翼,说道,“她一定来过这里。” 谢猜意没想到在雨天的环境里,他的鼻子还能这样灵,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狐狸,还是狗?” 本来她只是随口这么吐槽了一下,胡西彦却装模作样地摸着下巴思索了起来,过了会儿,“在别人那里我是狐狸,在你面前嘛,我就是一只小狗狗。”顿了下,他笑,“见到你会摇尾巴的那种。” 说完,“嘭”的一声微响,他背后便现出了那三条尾巴。 他这突如其来的显出了半个真身,气场便一瞬间膨胀开来,周围的鬼魂亡灵连忙退避三尺,远远地绕了过去,甚至不敢多看几眼。 胡西彦没有把周围的情况放在心上,还特地转过身去给谢猜意展示了一下,油光水滑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摆了摆。 谢猜意登时握紧了拳头,狠狠压制住了上手摸一摸的冲动。 “好了,收起来吧,”她别开眼,神色不大自然,“我的伞没那么大,待会儿别淋湿了。” 胡西彦挑了挑眉,听话地将尾巴收了起来。 “既然你能嗅到姜连云的气息,那就带路吧,”谢猜意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眼角却跃动着点点笑意,“旺财。” 胡西彦:“……” “谢同学,你方才叫我什么?” “没什么。” 转眼间,两人来到了一间破落的寺庙。 灰黑色的墙壁,朱漆斑驳的大门,门梁两侧各挂着一盏红灯笼,门上还挂着三个字的牌匾,也许是年岁久远了,字形显得有些模糊。 谢猜意眯了眯眼睛,读出了匾上的阴文大字,“桃源庙。” “姜连云的气息,就消失在这里。”胡西彦说道。 “砰”的一声,谢猜意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了桃源庙的大门。 胡西彦点点头,嗯,内心深处总是隐藏暴力的种子,这一点也完全没变。 她踏进去,环视着这座诡谲的寺庙,里头陈设朴素无华,落满了灰尘,桌椅都被时光染成了发油发腻的深黄色。 这里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隐藏着只屏息凝神的怪兽似的,潜伏着活物的气息,随时会一跃而出。 倘若是她自己一个人来到此处,心里多少会有些发虚。 可现在胡西彦就在身后,她就感到有人撑腰一般有恃无恐,底气十足。 “姜阿姨。”谢猜意抬高嗓门,喊了一声。 她扫了一眼屋子正中央的神台,上头的塑像金衣剥落,双手合十,双眼木木地垂着,睥睨着眼前的一切,在暗淡的光影中显得无情无绪。 谢猜意捏了捏手指,关节微微作响。 下一秒钟,她抬起了赤链伞,抡在半空中,眼睛眨也不眨,使足了劲儿,动作利索地朝神像前的红木案几劈了下去。 只听得几声噼啪的断裂脆响,案几从中间裂了开来,上头摆放着的香炉也跟着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飘散着诡香的香灰倾洒了一地。 她不信这里没有人在。 果然,木雕神像的眼睛忽的动了起来,眼珠子滚了几圈,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开口哀求道:“哎呦,姑奶奶,你可放过我吧!” “你告诉我,有没有见过一个约莫四十五岁上下的女人,头发灰白,大概有这么高,”谢猜意比划了一下姜连云的身高,想了想,又补充道,“她来找一个叫做姜紫的女孩子。” “这——”木雕浑身仍旧是纹丝不动,不过面部表情极为丰富,挤眉弄眼的,它小小声地飞快说了一句,“见是见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快些说。”谢猜意催促道。 很明显,姜连云遇险了。 稍微了解一点玄学的人都知道,人身上有三把火,两把在肩膀,一把在头顶,这三把火烧得越旺,鬼魂越是避之不及,否则容易被鬼缠上身。 谢猜意见到姜连云的第一眼就发现,她虽然看上去瘦小,精神状态也不好,但身上那三把火却燃烧得颇有力度,即便是到了阴间,一般的鬼魂如果不是跟她有仇,应该不会主动找上门来惹事。 除非……对方根本不是鬼。 “当时场面有点儿,混乱。”木雕吞吞吐吐的,“我见到一个聻,大概是化作了她要找的人的模样,跟她说了些话便露出了真面目,那聻正要扯着她走,有个鬼差就突然冒了出来,跟聻大打出手,但败下了阵来……” “最后呢?”谢猜意只想知道,现在姜连云究竟在谁的手里。 “她被那聻带走了,”木雕咽了咽喉咙,“眼下兴许已经……连渣都不剩了。” 南朝刘义庆所撰《幽冥录》有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聻之于鬼,就好比鬼之于人,人怕鬼,鬼便怕聻,也难怪那鬼差斗不过聻。 至于希、夷,老子《道德经》中曾提到过,“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没有外形叫“夷”,没有声音叫“希”。 也就是说,聻会逐渐失去外形,再往后,连声音也会跟着慢慢消失,跟人死后还未凝聚成实体的鬼魂是差不多的状态,这样便形成了一个轮回似的闭环。 这木雕口中所说的鬼差,大概是跟那黄鼠狼精串通好了,要带姜连云去顶罪受刑的,只怕它自己也没想到会闹了这么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但奇怪的地方在于,为什么那聻会化作姜紫的模样来哄骗姜连云? 它是能读心,瞧到了姜连云心中所惦念的事情,还是有别的原因? 谢猜意忍不住咬牙,心有不甘问,“她被带去了哪里?” 其实在问出这话的同时,她心底已经有了推测。 冥土的疆域之所以无穷无尽,并不是因为它横向的面积有多么广阔无垠,而是纵向有整整十八层,她和胡西彦现下所在之处只不过是最上一层,也就是跟阳世连接最紧密、最容易进入的地方,道家观落阴的区域,也被局限在这里,更深处是去不了的。 既然胡西彦说姜连云的气息生生地消失在了这个什么破桃源庙里,那她的去处也基本可以猜想得到了。姜连云,必定是被带到了更往下的另一层。 果不其然,“她已经不在这一层了,”木雕叹了一口气,“我只知道,她离开的方位是往忘川河那边的。” 谢猜意转过身,胡西彦从旁边拉住她的手,“还要追下去?” “当然。”她顿住脚步。 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说什么也不能空手而返,就算姜连云真的遭到了什么不测,她也要找到姜紫,问清楚案发当天的情况,圆了她母亲的遗愿。 “那我可就奉陪到底了。”胡西彦道。 听了这话,谢猜意不语,笑意极淡地浮上了她的眉眼唇颊之间。 两人刚跨出庙门,迎面便差点撞上了一个女孩儿,她眉眼苍白,神色空空茫茫的,衣衫上处处血迹,已经斑驳结块,瞧在眼里叫人心惊。 乍见到她,谢猜意惊得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姜紫?” 她抬起脸,犹疑道,“你……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