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城头上的战斗,已经显露出明显的胜负迹象。 李夫人刚刚舍身殉国,钓鱼城边军将士仿佛真的吸收到了她的英灵之气,作战勇猛不说,力气也比平时大得多。以往狼族引以为傲的单兵作战,竟然全面落了下风。 就连那些民夫,也都红着眼睛往上冲,全然不顾狼族手中的弯刀。即使被狼族砍倒,倒地之后,还要死死抱着狼族的腿。后面的人跟上来,挥舞着锄头、铁锹一顿乱砸,也打死了不少狼族。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倚仗着人数上的优势,民夫很快攻上马道,与城墙上的边军一起,把狼族分割包围了起来。 在这种局面下,狼族本来就是勉力支撑。看到南军挑出乞斤只的头颅之后,狼族的士气彻底涣散,很快就进入了溃败状态。可上城容易下城难,在钓鱼城军民疯狗般的追击下,要想从云梯上安全爬下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折思辑看到了城上的情形,连忙让弩骑兵放箭掩护。可钓鱼城军民根本不怕死,就算头上箭雨横飞,他们还是抱着石头往城下砸。甚至有的人红了眼,手中没有武器,就徒手朝云梯上的狼族扑了上去。 进攻失败,特别是乞斤只战死并被枭首示众,对狼族而言,乃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吉木塔的表情很平和:“屯伦,回来了多少士兵?” “五百多人,只回来一百多个!” “南军的战斗力很强啊!屯伦,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该当如何应付?” 屯伦清了清嗓子:“钓鱼城中的粮食肯定早就没了,南蛮能够坚持到现在,无非还是当年张巡之守睢阳的套路,易亲而食!到了这一步,南蛮皆存了必死之心,作战自然勇猛无比。” “钓鱼城中,大概还有六、七千人。要填饱肚子,每天至少要杀两、三百人。并且越到后面人越少,需要杀的人也越少。这么估计的话,南军至少还能支持个多月!” 术尔赤插话:“如果南军大规模杀人,城内不会乱吗?” 屯伦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也许李定国的管控能力强,没人敢跟他捣乱!反正当年的睢阳城,并未因此发生暴*乱。” 屯伦的推理基本正确,不过他搞错了一点,南军并没有杀人为食,而是用已经死去的人当粮食,因此也就不存在爆发内乱的可能。这也不能怪屯伦,他怎么也想不到,世上居然有李夫人这样能够主动舍身的人,并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屯伦接着往下说:“一个月后,大雪早已封山,我们便成了孤军。到那时候,我们的马匹要吃掉好几千,剩下的马匹也不会有多好的体力。万一董世光再次来袭,我们战无法战、逃无处逃,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困局。” 吉木塔下定了决心:“屯伦说得对,我们不能再这样坐等下去,在大雪封山之前,必须拿下钓鱼城!” 陪着李定国坐在得胜楼上,谢迁安轻轻揉了揉左膝:“岳父,起风了,是不是要下雪?” 得胜楼本来有完整的窗户,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鏖战,窗户早就不见了。就连屋顶和墙壁上,也有许多羽箭留下的破洞,以及残留的斑斑血迹。北风从窗台处穿楼而过,带走了夕阳留给钓鱼城的最后一丝温暖,只留下了满地倒伏的尸体。 李定国把长刀横在腿上,眼睛半闭着,似乎在感应外面的风声:“迁安,今天咱们杀退几次狼族了?” 谢迁安摇了摇头:“算不清!狼族一波接一波的来,几乎就没有间断过。” “唉,富贵也战死了!今天晚上,你就带晓儿走吧!这座孤城,老夫是守不住了!” 谢迁安点头:“是,我会照顾好她们母子的!” 在狼族疯狂的进攻下,钓鱼城军民也进行了舍生忘死的抵抗。又一天的战斗过去后,狼族扔下了上千具尸体,钓鱼城军民的死伤更重。那些登城作战的普通居民,既没有合格的作战装备、又没有基本的作战技巧,战死率非常高。 入夜,当狼族点燃火把重新列队,准备接着夜战的时候,谢迁安带着司午衡,悄然来到了西城墙上。 “武队正,多谢了!” 帮谢迁安、司午衡准备皮筏子的,正是负责捕鱼的武队正。他带着几个士兵,把皮筏子抬到城头,然后用绳子拴好,悬垂到黑河之中后,谢迁安、司午衡就可以离开了。 这个时候,城南的火光越来越明亮,喊杀声再次响彻云霄。 谢迁安、司午衡看眼南方,跨上了皮筏子。武队正等人正在释放绳索,忽然刮来一阵强风,差点没把谢迁安、司午衡吹到河里去。这时节的河水冰冷刺骨,真要掉到河里去,不淹死也冻死了。 “不好,又起风了!这风太大,小姐,要不咱们先上来等等?” “那好,先拉我们上去!” 等谢迁安、司午衡爬上城头的时候,风更大了。别说皮筏子,就连人站在城墙上,都很难立住足。狂风呼啸,把城南的喧嚣全部压制,火光也瞬间黯淡下去。 谢迁安凑到司午衡耳朵边喊道:“午衡,这么大的风,我的膝盖又疼好几天了,看来是真要下大雪!” 司午衡点头:“既然如此,咱们就不着急走了!走,到城南看看!” 谢迁安、司午衡来到得胜楼的时候,狼族早已经退兵了。今天的风太大,狼族顶风进攻,被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更重要的是,狼族攻城,离不了远程支援。可在这样的天气,弓箭甚至包括强弩射出去后,都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李定国看到他俩,长吁了一口气:“我正担心呢!这样的大风天,你们进了黑水河,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 司午衡点头:“义父,我有一计!” 这场大风,一直刮了一夜一天。并且刮到后半夜之后,密密麻麻的雪花也跟着飘落下来。狼族躲在帐篷和临时挖掘的地窝子里面御寒,钓鱼城军民却没有休息,开始连夜修复作战时损坏的水管,并用棉被等物包好。 修好的水管,就悬挂在外城墙里侧,每个城墙垛子缺口处,再伸出来一个小型弯头,撒尿般往外喷水。 山泉水本是温的,只要水流保持畅通,加上棉被的包裹,管道就不会冻结。可水一旦流出来,在这样的低温天气下,却很快就凝成了冰。 第二天早晨,吉木塔带着屯伦等人,冒着风雪出来查看情况,禁不住齐齐叫了声不好:钓鱼城的外城墙,包括近处的地面,都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回到王帐,吉木塔依然沉着脸:“云思巴,你安排人去东边,看看南蛮是否也在城墙上浇了水!” 几个时辰之后,游骑回报,说东城墙上虽然没有水管,但南军也正在挑水往上淋,并且山头上风雪更大,水一浇上去,立马就冻上了。 接下来的时间,几位狼族高层都没有说话。钓鱼城本来就易守难攻,现在城墙结冰,那就几乎不可能打下来。经过这么大一场风雪,北山肯定也无法再通行。吉木塔的数万兵马,忽然陷入了攻坚不下、退路断绝的困境! 与狼王大帐一片压抑比起来,钓鱼城中,却难得出现了轻松的气氛。真人庙前的广场上,那十几口大锅又水汽蒸腾起来。大锅的旁边,围着三、四千百姓,这就是钓鱼城幸存的全部人口了。 与第一次分食“狼肉”比起来,钓鱼城军民的心态完全不同。狼族的骨肉在大锅中翻滚,他们却有心思在旁边说笑。甚至有的人,还毫不掩饰地大口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肉香味。 狼族在暴雪之前的进攻,给钓鱼城留下了大量的“狼肉”,至少可以吃上好几天。更完美的是,大雪暴降、天气骤寒,也不用担心“狼肉”的保鲜问题了。 即使过完这几天,别忘了,钓鱼城自己也死了两、三千人,这也是食物! 御寒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南朝普遍富足,钓鱼城军民并不缺寒衣。 有吃有穿,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幸福了。而对战乱中的钓鱼城居民来说,只要能够吃饱穿暖平平安安的,每过一天都是白赚! 最大的问题,还在燃料上,可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无非就是拆除更多的房屋罢了。反正现在钓鱼城人口锐减,也不缺房子住。 因为诸事无忧,看着大家领完狼肉后,李定国居然发觉自己无事可做,便坐在真人庙的门槛上,看几个幸存的小孩打雪仗、堆雪人。与大人比起来,孩子更健忘。一顿饱肉、一场大雪,就让他们彻底兴奋了起来。吃人肉带来的心理压力,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李定国忽然想起一件事:“晓儿,那个叫做季发强的小孩,最近怎么样?” 季发强就是追随李夫人自刎那个老头的孙子。事后,司午衡就把他接到了将军府。不过李定国一直在城头指挥作战,还没顾得上认识他。 司午衡摇头:“那孩子性格阴郁,几乎不出房门。即使吃的东西,都要靠芸娘送。” “嗯,走吧,回去看看!” 自从李夫人殉国后,李定国就没有再回过将军府。一是没时间,二是没心情。直到今天,他忽然想到,该回去整理整理夫人的遗物了。 今天无战事,将军府中,也恢复了点人气。在芸娘的招呼下,一干佣人、仆妇正在清扫积雪。 司午衡问道:“这雪还下着呢,有什么好扫的?芸娘,那孩子在哪?” 芸娘朝客房那边一指:“被那个姓侯的人领到他屋里去了!” 司午衡挺奇怪:“那小家伙谁也不理,居然肯听侯前辈的话?” 芸娘摇头:“我没太留意,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 司午衡一下子来了兴趣:“义父,看看去?” 对于季发强为什么听侯勉英的话,李定国并没有在意。他既然接受了季发强祖父的委托,就怎么也要过来露个脸。至于具体照顾季发强的事,司午衡也罢、芸娘也罢,都可以承担。 来到侯勉英房间,推门进去一看,却发现侯勉英与季发强相对坐在房间中央,两人的身体都挺得笔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对方。 司午衡大为奇怪:“侯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侯勉英站了起来:“小姐,哦,原来将军也来了!我看这孩子不错,想收他当徒弟,正在考验他的心神!” 司午衡更奇怪了,她正想细问,李定国开口了:“老侯,让这孩子停下,我有话问他!” 侯勉英就到季发强面前一摆手,这孩子才放松下来:“师父,我做得怎么样?” 侯勉英点头:“不错,比我当年拜师时强多了!且不说这个,你过来,给将军磕个头!” 季发强看了李定国一眼,然后走上来磕头。 “起来吧!我且问你,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季发强点了点头。 “行,那你就安心住下!最近食物太紧张,府里也没零食,不过你若是喜欢什么小孩的玩物,府中倒是有一些,你与芸娘说就是!” 季发强摇头,也不知他是说不需要玩物,还是说不需要零食。李定国也不细究,再叮嘱几句,就起身离开了。这却不是李定国薄情,钓鱼城马上就要被攻破,大家都是死路一条,季发强也不例外。他现在与季发强说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定国毕竟是男人,不太会整理物品。离开侯勉英房间的时候,他就把司午衡也叫上了,让她帮着整理李夫人的遗物。他却不知道,若说杀人,司午衡还有几分本事,若说整理东西,晓儿却不比自己强多少! “晓儿,这几件首饰,你留着吧!” 司午衡摇头:“义父,我从来不戴首饰的!” 李定国又翻出一本书:“这本书你拿着!” 司午衡正要拒绝,李定国又说道:“扉页上写着,这书是夫人给你留的!” 司午衡这才接过,原来是一本后人整理的《天道民生》。要说天命皇朝最不信张真人的,司午衡绝对可以算其中之一。李夫人却偏偏给她留了本《天道民生》,也算得上是一个冷笑话了。 司午衡翻开扉页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娟秀的行楷。李夫人虽然是半道出家,这笔字却真的练得不错。 “张晓吾儿,……” 尽管心中对这本书不感冒,可这毕竟是李夫人指定赠送给自己的遗物,司午衡还是很认真地把书收了起来。 待司午衡离开时,外面的风雪还在继续。她裹紧衣领,一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谢大哥,还在睡呢!” 谢迁安已经醒了,却躺在床上没动:“自从狼族大举进攻,这半个多月以来,我就没睡过囫囵觉!今儿逮着机会,可算是补过来了。对了,外面还下雪吗?” 司午衡把手塞到了被窝里:“雪还下着呢,比当时我们在北境遇到的暴风雪也小不了多少。你摸摸我的手就知道,外面到底有多冷!” 谢迁安被她的手冰得一激灵:“好家伙,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幽冥鬼爪吗?” 司午衡气得在他胸脯上狠狠掐了一把:“这要是幽冥鬼爪,还不直接把你的心脏掏出来?” 谢迁安握住了她的手,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今年的气候也太反常了!开春时节来场暴风雪,现在入冬不久,居然又来了场暴风雪!我刚刚想到,黑河会不会上冻?” 司午衡一愣:“黑河上冻?” 虽然当地冬天的气温很低,但黑河的水流很急,因此很少上冻。一旦黑河上冻,钓鱼城北面的葫芦口天险就失去了作用,狼族可以轻松突破。紧邻黑河的西城墙,也将面临极大的防守压力。可对狼族而言,这却是绝佳的进攻机会。 谢迁安点头:“我就躺被子里,左膝都还是阴冷阴冷的。根据我的经验,这场寒流还会加剧!” 司午衡站了起来:“我得赶紧禀报义父,把西城墙也浇上冰!” 风雪之中,又一个夜晚过去。到早晨时,风小了些,雪却依然下得紧。风雪弥漫之中,屯伦兴冲冲地跑进了王帐:“父汗,好消息,黑河开始封冻了!” 吉木塔正在火炉前向火,闻言立马站了起来:“真的?冰有多厚?” 屯伦道:“孩儿砸开看了,暂时还只有巴掌厚。不过气温还在下降,再过一、两天,人马行走肯定没问题!” 吉木塔大喜:“真是狼神护佑!走,领本汗去看看!” 不用到河边,离着还有数十丈远,吉木塔就知道,黑河真的封冻了。平时走到这,黑河奔涌的浪涛声已经不绝于耳,可今天却依然只有风雪飘飞的声音。到河边一看,已经是白茫茫一片。昔日如同黑龙一般翻滚的黑河,变成了一条倦伏的白龙。 吉木塔往冰面上踩了踩,又跺了几脚:“大队人马行动不保险,不过已经可以走人了!屯伦,你安排下去,派人摸黑从这里过去,通知忽米台,让他做好支援这里的准备!” 忽米台乃是吉木塔的五儿子,正在钓鱼城北面主持大局。 屯伦点头:“好,我让室狄过去,尽快与五弟取得联系!” 这时一个狼族跑过来:“大汗,南蛮又在西城墙上浇水!” 西城墙没有现成的水管,现做又来不及。被司午衡提醒过后,李定国就把钓鱼城的人组织起来,挑水的挑水、泼水的泼水,想尽快为西城墙围上一层冰甲。 吉木塔当机立断:“派两千射手来,不能让南蛮把这面城墙也冻住!” 狼族的执行力很高,不过小半个时辰,两千善射的狼族就抵达了河边。为了不踩塌冰面,他们的队形散得很开,抵达射击位置后,才开始向城头放箭。 李定国这里,一边安排加强防护,一边把申齐羽这样的射手调上了城头。不过南军的射手太少,只能稍稍干扰一下狼族的射击,却压制不住对方。 这种僵局维持了几个时辰,钓鱼城再次付出两百多条人命的代价,把西城墙也变成了一片冰封世界。吉木塔无奈,只好先收兵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