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武队正和那些士兵听了,都跟着大声唱起来。不过一瞬,广场上的钓鱼城居民也加入了进来。苍凉而悲壮的歌声,开始在整个钓鱼城回响。 不知是谁,跟着敲响了破狼钟。钟声悠远,歌声激荡,钓鱼城居民排着长队,逐个到铁锅中取食。取食完毕,他们又很自觉地分成若干组,抬着巨大的木桶,开始给城头的士兵送“狼肉”。 天明之后,吉木塔组织了一波盛大的攻势,想趁着南军鏖战一天一夜、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候,一举拿下钓鱼城。可谁也没有想到,随着《远行歌》和破狼钟的飘扬,喝过“狼肉”汤之后的钓鱼城军民,就如同打了兴奋剂一般,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很快击溃了狼族的攻势。 与此同时,一线的狼族,也听到了南军的对话,知道对方所吃的,乃是自己袍泽的血肉。这是一种无声的打击,狼族士兵士气低迷,再也无心恋战。 “大汗,怎么办?” 狼族高层都汇聚到了钓鱼城下的王帐中,等着吉木塔下达新的作战命令。 吉木塔却没有急着做决定:“屯伦,最新的战损统计出来了吗?” 屯伦点头:“刚刚拿到。我军亡故一千五百余人、重伤一千三百多人……” 这个数据,术尔赤、云思巴、达里实、革冥、乞斤只都有点意外。一天一夜的攻击,就伤亡了接近三千人,战死与重伤的比例还特别高,这实在是太惨烈了。 可吉木塔和屯伦却心知肚明,那感染了鼠疫的数百病卒,被他们刻意送到一线送死去了。如果把这些人扣除掉,战死的狼族也不算太多,伤亡比也接近了正常水平。 屯伦念完后,吉木塔问道:“你们有什么建议?” 作为吉木塔的首席智囊,术尔赤当仁不让首先开口:“大汗,当前最大的问题,还是粮草不济。如果不能解决粮草问题,我们只能抓紧攻城!” 吉木塔与屯伦合兵后,总共有两万八千人,却只剩下吉木塔随军携带的粮草,也就能再支持两、三天。如果短期内拿不下钓鱼城,狼族就要断粮了。术尔赤说得很对,可却是无比正确的废话。 吉木塔知道术尔赤的习惯,这小子一边爱表现,同时又喜欢卖关子,有什么好主意,总是要自己催一催才舍得说出来。 “嗯,你有什么办法?” 术尔赤扫了现场一眼,看达里实等人都在看着自己,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南蛮用我族儿郎的尸体当粮食,致使我军士气受挫,我们必须以牙还牙,也用南蛮的肉当粮食,杀一杀南蛮的气焰!” 乞斤只不解:“我们是进攻方,只要打不下城池,城上的尸体就收不回来。南蛮却是守城,即使被我军杀死,我们又如何能够弄到他们的尸体?” 术尔赤道:“派两千骑兵到北山里面去,那里还有南蛮的难民!” 乞斤只大为佩服:“左大都尉,你真不愧是我族的格尔(智者)!” 屯伦、云思巴、达里实、革冥面上不说,心中却都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术尔赤的资历老、地位高,又是吉木塔的亲信,他们也懒得多说。 术尔赤的建议,无非两个作用,一是鼓舞士气,二是解决军粮。 从鼓舞士气的角度来说,这法子听起来针锋相对,确实很解气。可北山那么大,就算是骑兵,往返一趟也要好几天。等他们抓到难民返回的时候,没准钓鱼城早就被拿下来了。 从解决军粮的角度来说,这方法更扯淡。难民都是老弱妇孺,入山之前,就已经有近两个月没吃过饱饭。现在又在山中挣扎了十几天,除了个别运气特别好或者野外生存能力极强的人,肯定都死光了。 纵然吉木塔派人去搜山,也抓不到多少难民。要靠幸存的南蛮难民,来供应两万多狼族的肠胃,无异于痴人说梦。 吉木塔听完,也有不过如此的感觉:“还有吗?” 术尔赤心中一凛:我这是怎么了?事情还没想好,怎么就着急往外说! 其实术尔赤也很精明,刚说完,自己就意识到这计策行不通。可乞斤只都在对着他表示佩服了,术尔赤也不好立即就把自己的建议推翻。 “大汗,暂时就想到这么多,我再想想!” 吉木塔转头看着另外几人:“你们呢?” 论资历的话,再下来该云思巴说话,可他勾着脑袋根本不开口。达里实、革冥同样如此,至于乞斤只,他虽然憨直,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屯伦这才很谦虚地说道:“父汗、各位大人,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得通!” 吉木塔道:“先说来听听!” 屯伦一字一顿地说道:“继续围而不打,同时杀马为食!” 吉木塔沉吟了一下:“这法子不错,那就这么办!” 术尔赤觉得很没面子,又插话道:“大汗,能否派人去劝降?” 吉木塔又想了想:“以李定国的脾气,要劝降很难。不过这也是一种攻心,即使李定国不肯降,他手下的人知道了,难免心思动摇。那好,这事你安排人去办!” 人散开后,乞斤只跑去找革冥:“大汗怎么采纳了屯伦的意见,又搞围而不打那套了?” 革冥扫了周围一眼,确定附近没人,才低声说道:“首先,屯伦的提议确实不错。南蛮已经开始以我族儿郎为食,如果再强行攻城,南蛮就有源源不断的粮食。相反,我们围而不打,南蛮得不到补充,要不活活饿死,要不只能自相残杀。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捡现成的便宜。” “其次,这可能是大汗故意在关照屯伦。以大汗的性格,既然决定要速战速决,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攻城确实会给南蛮留下机会,但南蛮毕竟人少,也许再强攻一、两天,南蛮就崩溃了呢……” 乞斤只听得直晃脑袋:“你这一会强攻好、一会围困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革冥皱了皱眉头:“我们的兵力远超钓鱼城,不管是强攻还是围困,最终的胜利肯定属于我们!说白了,大汗是否采纳屯伦的意见,并不影响战争的结果,但却会影响到下一代大汗的人选!” 乞斤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革冥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这话你听听就算了,出去可千万别乱说!” 乞斤只点头:“放心,我虽然笨一点,嘴巴却向来严实!对了,南蛮根本不可能投降,术尔赤怎么还提这个,大汗居然还答应了?” 革冥轻笑:“术尔赤今天有点自作聪明。他乃是大汗身前的第一谋士,最近却被屯伦比了下去,因此急着表现,才提出这种不靠谱的建议来。大汗不好明着折他的面子,索性让他承担此事。你想想,不管术尔赤派谁去劝降,还不是被南蛮杀来吃了?” 乞斤只再次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我都知道做不到的事,大汗怎么还会采纳?” 天命皇朝与狼族争斗的历史上,不乏投降的城池,但不包括钓鱼城。千年的战争,为这座城市打下了深刻的性格烙印,在历史记录上,有战死的钓鱼城军民,有败退的钓鱼城军民,但绝对没有投降的钓鱼城军民。 术尔赤的计谋果然毫无效果,他派出的劝降使者,只回来一个从城头抛下的头颅。至于身体,自然也变成了“狼肉”。 经过那次一天一夜的猛攻,狼族在钓鱼城城头留下了六、七百具尸体。靠着这些所谓的“狼肉”,钓鱼城军民又维持了几天。到十一月三日,钓鱼城再次断粮。并且这次断得比上次还彻底,连老鼠、麻雀、树皮、草根,都混杂在“狼肉”中吃光了。 与此同时,吉木塔的计谋开始展现效果。在处理狼族病卒尸体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钓鱼城军民也接触到了病毒,鼠疫逐渐在城中传播开。好在天气越来越冷,城中采取相应的隔离措施之后,疫病还是被控制住了。 “夫人,昨天夜间,城中已经饿死了两、三百人。能不能给将军建议一下,把那几十匹马杀了?实在不行,把马饲料拿出来应应急也好啊!”协助李夫人管理后勤事务的一个仆妇,满脸难色地恳求着李夫人。 为了节约粮食,最近两天,钓鱼城已经不再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供应食物。这些老人的补给一直不足,身体已经变得很弱,一旦断粮,就开始大面积出现饿死的现象。 李夫人叹了口气:“行,我去给将军说说!芸娘,你先下去,把锅烧开了,肉一会就到!” 芸娘又问道:“夫人,木材不够了……” 李夫人摆手打断了她:“不老早就说好了吗?挨个拆房子,门、窗、屋梁,什么不可以烧?” 司午衡一直陪着李夫人,芸娘下去后,她忍不住问道:“姆妈,真的要杀马?” 李夫人点头:“先杀几头应应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你义父!” 司午衡:“我陪你去吧!” 李夫人摇头:“我还有些话要与他单独说,你就不用去了!” 出房门后,李夫人却没有去得胜楼找李定国,而是拐到后院的真人庙,虔诚地祷告了一番。等她来到钓鱼城真人庙前面的广场上时,几口大锅已经烧得滚开了。 芸娘得了李夫人的吩咐,一边安排人烧水,一边就把消息放了出去。到这时候,广场上已经围了好几百人,个个都用热切的眼神看着李夫人。 芸娘第一个迎了上来:“夫人,马呢?” 李夫人微微点头:“放心,一会就到!”一边说话,她一边登上了大锅旁边的土台。这些锅太大了,为了操作方便,旁边都临时垒了座土台。 “子民们,你们靠近点,我有话说!”李夫人的脸上,焕发着奇异的光芒。她的声音也不是很大,却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把广场上的民众都吸引了过来。 “我知道,大家都很饿!狼族不来攻城,我们连狼肉都弄不到了。不过我们能够打得狼族不敢攻城,是不是也很荣耀?” 民众之中,响起了有些稀拉的回声:“是,夫人说得对!” 但其中也夹杂着不和谐的声音,一个老头站了出来:“夫人,荣耀不荣耀的,也填不饱肚子!我只知道,我孙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李夫人垂首问道:“老人家,你多大了?” 老头道:“老汉今年六十三……”老头话音未落,人群就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老头一摆手,“我知道,按照将军府的号令,我不该再来领吃的。不过我儿媳难产死了,我儿子前几天在城头殉国,孙子饿得走不动路,我只是来替他领点吃的!” 李夫人点头:“放心,我不会让你孙子饿着的!”她又转头看了看广场上的人群,大声喊道,“武队正,把粮食送上来!” 这时真人庙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武队正带着十几个兵丁,推出十几辆被蒙得严严实实的大车,围着那些大锅放好了。 “打开吧!” 大车上的蒙蔽物被士兵掀开,露出车上堆着的东西来,原来又是尸体! 民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纷纷议论起来:“怎么回事,狼族不是没有攻城吗,哪里来的狼肉?” 李夫人摆手:“且听我说!这不是狼肉,这是本城昨晚死去的子民!” 民众还是将信将疑,有人靠上去查看,却忽然大叫起来:“阿爹,这是我阿爹!夫人,这是怎么回事?不是送去西城水葬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围城日久,城中不单粮食短缺,积存的木柴也早就烧没了。十几天前,将军府就下令,开始有步骤地拆除居民住房。石块、砖头送到城墙上当武器,木材则充当燃料。房屋被拆的居民,则统一安排到了其他人家。 因为木材短缺,钓鱼城军民亡故后,也不再进行火葬,而是抛到黑河之中。现在大车上堆着的尸体,就是最近死去的钓鱼城居民,照道理说,他们早就不知被黑河水推到哪里去了。 李夫人举起了右手:“稍安勿躁!我知道,你们有疑问。不过再大的疑问,也先听我说完!” “本朝子民,都知道邓国公守睢阳的事。我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甚为不解。杀妾飨士,这样的事情,邓国公怎么做得出来,他还有人性吗?更出格的是,睢阳军民非但不制止,反而发展到易亲而食的程度。难道满城军民,也都泯灭了人性?” “钓鱼城守到今天,我总算明白了邓国公、明白了睢阳军民!天地有正气,有超越了凡夫俗子理解范畴的人间大道,邓国公与睢阳军民所行的,就是人间大道!牺牲一城、守护一国,宁负骂名、不负苍生!” 李夫人在广场上侃侃而谈的时候,得胜楼上,谢迁安正陪着李定国说话。 以往的钓鱼城攻防战,北面是重点,指挥部一般设在镇北楼。这次狼族从南面来,得胜楼就变成了李定国的中军大营。谢迁安临时代理斥候营,斥候营乃是守城的预备队,就驻扎在得胜楼下。其他几位都尉,各自都有自己的防区,却没有功夫过来陪李定国。 “岳父,岳母真是人间奇女子!如果不是她当机立断,说服满城居民,同意把狼族尸体当成粮食,钓鱼城早就被攻破了!” 李定国却直摇头:“迁安,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什么吗?” 谢迁安摇头:“不知。” 李定国苦笑一声:“不该学文,更不该让夫人学文!你应该听说过,我是纯粹的武人出身,靠沙场搏命才走上仕途。从小到大,我就特别羡慕董督帅那样的儒帅。官当大点后,我特地聘了当地有名的饱学之士当教师,慢慢也学了点东西。” “这个过程中,夫人也随我一起就学。她的天分远在我之上,几任教师都说,如果夫人小时候就能正常就学,考个进士没问题……” 谢迁安有点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李定国叹了口气:“唉,学点东西无所谓,关键是把脑子搞乱了!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会弄出带头吃狼肉这样的事来?” 谢迁安更不明白了:“这是好事啊!” 李定国拍了拍谢迁安的肩膀:“迁安,这是男人的事,是我的事!驱逐难民也罢、吃狼肉也罢,这个骂名,都应该我来承担!” 谢迁安劝解道:“岳母也是好心,想为岳父大人分忧……” 就在这时,司午衡急急忙忙跑了上来:“义父,大事不好,姆妈又把人集结到了真人庙前……” 李定国悚然而起:“她要做什么?” 司午衡跑得小脸煞白,喘息着说道:“我刚去看过,姆妈要用死去的居民充饥,我也劝不动她!并且,看那架势,姆妈似乎……” 李定国甩开腿就朝楼下跑:“不好,她要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