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之人久无回应,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就在陈禹以为主子不会回应而吓得满头是汗时,陆铭开口了,声音轻轻缓缓,柔得像是在呢喃:“因为只有在看到她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温暖。”
因为只有在看到她的时候,我才会想起这世间并不是只有魑魅魍魉,还有许多值得珍藏一生的美好回忆。因为只有在看到她的时候,我才会觉察到原来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个无亲无友,孑然一身飘荡世间的孤魂野鬼。
晨间天色还昏沉着,熙春刚小心着打帘子进到里屋,便听见床上一道慵懒悦耳的嗓音响起:
“是熙春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熙春在外间站了会儿,等自己身上的寒意散尽才搓着手绕过了屏风:“小姐,现在卯时将过呢,再睡一会儿吧。”边说着,边向榻里新塞了个汤婆子。
“外间还下着雪吗?”
“是呢,今年的冬天雪格外大些,下起来也没个尽头。”
“兄长出府了吗?”沈婉柔睡得有些迷糊,脑子转得也慢。
“陆大人刚走,出门前交代了今天是小年,晚上怕是要应酬,今天不回来陪姑娘进晚饭了。”
“今天是小年啊。”她喃喃。
小年应当要一家人吃团圆饭,讨个好彩头,辞旧迎新,迎祥纳福的。
她想了想,坐起身来:“不睡了,今日是我来陆府的第一个小年,我想陪兄长一起过。”
如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她也不是。
早早吃过朝食,沈婉柔便召了院里的大小丫鬟婆子们一起剪窗花、写对联。以往陆府冷清,逢年过节也没有寻常人家的热闹喜气,如今新来了一个娇花似的小姐,带着她们做这些手工活,仆妇们皆是感到几分新奇。
剪完了窗花,她又招想呼前院的小厮们扫积雪,挂灯笼,贴春联,一时间陆府上下好不热闹。
因知道陆铭今日不在府中就餐,晚些时候沈婉柔便让府中的仆人们自去休息了,自己带着熙春拂冬在厨房里忙活,做了几个家常菜后,便把菜温在锅里,且去前院候着陆铭。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
花厅中空荡,虽搬了一个火盆进来,却还是止不住寒气从屋外渗入。已是戌时末,沈婉柔坐在椅中又冷又饿又困,腹中空空如也,陆铭却还没回来。她有些丧气,正支起头来准备小憩一会儿,外院传来了动静。
揉了揉眼,她刚准备派熙春去外间看看,花厅的门便被推开了。
是陆铭回来了。
他今日穿一身绛红官服,外罩玄黑软毛织锦披风,黑红两色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他开口,嗓音低沉中夹杂些暗哑,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比平日里多了两分水色:“念念,你怎的还在这里?”
若不是他气息间漾出淡淡醇香,沈婉柔都看不出原来陆铭是饮了酒的,并且随着酒香的弥漫,她察觉陆铭饮得还不少。
“兄长,你喝酒了?”胃不好的人饮酒最是伤身。
“嗯。”陆铭按了按眉间,似是有些不适,“为何在此等候?”
事情不按照她设想的方向来,沈婉柔陡然被这么一问,一时间竟有些扭捏起来,一开始准备好的祝词也被抛之脑后,理了理心绪,她深吸口气,遂仰头直直看向他的双眸,真挚道:“兄长,小年快乐。”
陆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些恍然的,这些年他听过太多太多的好听话,真的,假的,诚心的,虚伪的,所有人都祝他飞黄腾达,步步高升,却没有一个人如眼前人一样,只是单纯地祝他快乐。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却像一粒小小的石子坠入平静的湖面,死水微澜。他胸中生出一股暖意,源源不断传向四肢百骸,眼前的光影有些斑驳模糊,那一定是酒意作怪,他想。
右手紧握成拳,神思似乎清明了些,他笑着:“傻丫头,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对我说这句话?”
沈婉柔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唇,显得有些委屈:“我以为兄长会回来早些的。”
听了这话,陆铭轻笑出声:“那的确是我的不是,我向念念赔罪了。”
“念念知晓兄长要应酬的,难免费时些。”一双杏目暗含关怀,“兄长今晚光顾着与同僚饮酒,想必没有好好用饭吧?兄长先回房歇息一会儿,我给兄长做了饭菜和醒酒汤,一直在厨房里温着,待会儿给兄长送去可好?”
“好。”他还是笑,深邃眼底承载星河。
陆铭回房后在陈禹的服侍下换了身石青弹花暗纹锦袍,便倚在桌前闭目养神。脑海中捋了捋今晚的一系列人和事:圣上如今有意扶持西厂做大,是因不想看到东厂独揽权势,唯恐有一日关在铁笼里的猛虎挣脱桎梏,所以分权制衡,以达到稳固统治的目的。只西厂那帮人,为惑圣心,无所不用其极,西厂番子每日混迹于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是为朝廷办事,而是为自己谋取私利。对上进谏谗言,指鹿为马,对下诬赖良民,趁机勒索。朝局被这帮杂碎搅得混沌不清,他势必要想法子好好整治一番。
他今晚本不欲多喝,只那西厂厂主李埕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出言不是暗讽就是挑拨,为稳住场面,他今晚受了不少下级的敬酒。如今坐着脑袋不得空,未进多少主食的胃也隐隐有灼烧之感,陆铭揉了揉眉心,终是有些受不住了。
便是这时,门外的陈禹进来传话,说是沈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