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坐在了她身边,望着远处山峦,又道:“小公爷也有孩子了……你想要吗?”
她愣了愣,反问道:“为什么别人有了孩子,我也要有呢?”
他只笑笑,不说话。
相思又问:“大人,你喜欢小孩子吗?”
江怀越看看她,谨慎地道:“……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我也是。”相思躺进他怀里,勾住他的手,“我感觉……我的心啊,只装着大人你一个就已经满满的了。”
他低下眼帘,抚着她的脸颊:“相思,那你想一直留在南京吗?”
她还是像少女时期那样,柔软地抱着他。“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纯和八年冬,他们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消息。纪太后染病不起,希望江怀越和相思能回京城。
来不及收拾什么,他带着相思急匆匆上路,返回了北京。
紧赶慢赶,抵达紫禁城的时候,天色将晚,钟粹宫沉寂肃穆。
江怀越与相思快步入内,纯和帝长高了不少,站在暮色苍茫的大殿中,看到他们回来,眼里湿漉漉的。
寝宫内,纪太后闭着双目,静静睡在那里。
“娘娘。臣从南京回来了,静琬也来了。”江怀越伏身在床前,低声呼唤。
纪太后这才缓缓睁开眼,无力地望着跪着的两人。
“还好……我本以为,等不到你们回来了……”
相思忙道:“娘娘还请安心养病,我们这次回来,必定要看着娘娘恢复以前的样子。”
她却只是摇头:“我知道自己的病……荣娘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就为她在地宫留好了墓室,才得以和先帝合葬。而我,不想再去打搅他们。”
说罢,她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精致的胭脂盒。
通体鎏金,雕刻以龙凤呈祥,缀有碧绿猫眼宝石,熠熠生光。
“这个盒子,你记得,要让我带着走。”纪太后看着江怀越,艰难地道。
江怀越心里一沉:“娘娘何必说这些……”
“这是要跟我入陵寝的。”纪太后又执著地说了一遍,久久望着他。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小巧的胭脂盒上,终于,点头应诺。
她的眼里这才渐渐流露出温暖,过了一会儿,道:“他等得很久了。”
相思微微一怔,江怀越目光沉定,没有说话。
“去请皇帝来吧。我还有话要交代。”纪太后似乎是完成了心愿,向两人报以疲惫的笑意,抬了抬手。
“臣遵旨。”江怀越向她叩首,转身出去找纯和帝。
相思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纪太后瘦弱的手腕。
“我真羡慕你。”纪太后望着她,轻声道,“恣意地活过一次,足够了。”
“娘娘承载了太多,希望以后,能去往想去的地方。”相思低着眼睫,眼里湿润。
纪太后握了握她的手指,道:“多谢。往后,皇帝还需要你们多加照顾……”
当夜子时一刻,不到三十岁的纪太后薨于钟粹宫。
相思揽着哭泣的纯和帝,隐忍悲伤,看着宫人们齐齐换上麻衣白鞋,内外奔忙。
沉重的钟声撞击着夜色。
一座座宫阙内,几百年来有人出生,有人故去,有人欢悦得宠,有人黯淡失意,终究都走向同样的归宿。
江怀越为纪太后整装时,打开了那个胭脂盒。
大红锦缎为底,里面弥漫着馥郁芬芳,却无脂粉,只有三枚铜钱。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关上了盖子,将之塞到了纪太后的手中。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此生的牵念。
纪太后的棺椁没有进入承景帝陵寝地宫,而是被安葬在了临近的定陵。
来年清明节的时候,江怀越与相思很早就出了家门,坐车去往献陵方向。
献陵是本朝开国君主褚云羲的陵寝,也是杨明顺在离宫后守护的地方,与纪太后安葬之处,相隔虽远,却相对而望。
这一天阴云绵厚,始终未有阳光。马车出城后行驶许久,才颠簸着抵达了献陵。
杨明顺的墓,就建在献陵后的山那边。
江怀越携相思缓缓行至墓前,见草色翠青,石碑上字迹已显斑驳。他们夫妇两人将带来的祭奠物品一一放置于墓碑前,相思点燃了纸钱,四周传来鸟雀轻鸣,似为欢悦。
“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定陵。”江怀越朝着坟墓道,“其实纯和帝与官员们也会去祭奠,但我们是以自己的身份,再来看看你和她。”
相思轻轻拔掉了墓前一些杂乱的野草,道:“大人原本想离开京城的,但是皇帝年纪还太小,小穗临走时又嘱托我们,因此我们可能还得过段时间才能走。但不管怎样,这里,不会留你独自一人的。”
纸钱在火光中簌簌。
两人在墓前待了一会儿,江怀越向相思道:“我去献陵那边,找守墓的太监借朱砂笔,这墓碑上的字迹还得重新描写一遍。你要是觉得冷,就回车子里去。”
“没事,我在这儿陪陪小杨掌班。”
他点点头,又交代车夫照顾好夫人,独自往皇陵去了。
相思在墓边等待,天空中灰白云层渐渐低压,风里疏疏落落飘起了雨丝。
车夫见江怀越还未回转,便招呼她进马车去躲雨。相思只好上了马车,又牵挂江怀越,便叫车夫赶着马车往皇陵那边缓缓行去,想着也许他走到半路也遭了雨,便可以乘车一起再返回后山。
四野寂静无声,唯有细密雨丝飘渺如幕。
她透过薄薄的轻纱窗往外望。
绵绵青山下,前方正是巍峨肃穆的献陵。
然而就在这时,相思惊讶地望到,碧青的山坡上,似乎有一个人正坐在横斜蔓生的枝干间。
她愣住了。
起初以为自己眼花了,随后再定睛望去,才确定那粗壮的古树上,确确实实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穿着玄黑的衣衫,正望向献陵。
相思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荒凉的地方,会有人独坐于树上。正惊诧间,那个男子好似也察觉到斜下方有马车经过,缓缓侧过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被他盯着的感觉,像是一瞬间烈火炙身,又一瞬间寒冰凝结。
相思不禁攥着窗纱,心生战栗。
男子却忽然开口,遥遥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相思愣了愣,仿佛不受控制地说出口:“……纯和九年。”
他紧盯着她,没再说话。
车轮滚滚,驶向前方。
直至拐过山口,那种被人攫住心神不能自由呼吸的感觉,才骤然一空。
相思浑身发凉,连忙撩开帘子叫车夫:“你刚才看见那人了吗?!”
车夫却茫然:“什么人?”
“一个黑衣男人啊!坐在半山腰,望着献陵!他还跟我说话了!”
车夫回过脸来,眼里满是惊惧:“夫人您怎么了,我没看到有人在山上啊,就听到您自己在车里说了纯和九年,还想问您为什么忽然自言自语呢!”
正说话间,前面传来了江怀越的声音:“你们怎么过来了?”
相思往前方望去,江怀越撑着纸伞,提着木匣往这边快步赶来。
车夫见到了他,连忙将刚才的怪事述说一遍。江怀越闻言惊讶:“这是皇陵地界,寻常百姓不会擅自闯入,怎么还敢爬到半山?”
相思坚持说肯定是有人,江怀越不顾车夫的反对,坐上车要求再重返回去查看。
于是这一辆马车又折返至刚才那条小道,然而唯有细雨纷纷,山雀穿梭,满山松枝翠柏,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车夫害怕道:“这别是遇到鬼了吧?江大人,江夫人,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去!”
江怀越自然不信,只说相思大概是思念杨明顺,因而产生了幻觉,又带着她去墓前,仔仔细细描了一遍红字。随后才启程返回。
这一场细雨绵绵不尽,马车颠簸了一路,快要进城的时候车轮却坏了。
江怀越撑着伞下来查看,车夫修理了一番,无奈道:“大人,暂时是能坐,但我怕半路上又坏掉。”
“那就先不坐车了,免得夫人受惊。”江怀越望见前面有座茶楼,便吩咐车夫自己把车子赶回城,换上一辆再来茶楼接他们回去。
车夫应承一声,跳上车头,扬鞭缓缓行去。
江怀越带着相思进了茶楼,在伙计的带领下,找了间楼上的雅座暂时饮茶休息。相思还对刚才的所见所闻念念不忘,江怀越听她又说了一遍,不禁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相思偏过脸,悻悻然道:“干什么呀,以为我是生病说胡话吗?”
江怀越淡淡道:“没生病就好,反正不管有没有人坐在山上望着皇陵,咱们已经快要回城,还记着做什么?”
相思叹一声,托着腮望向窗外雨幕。
忽觉身后一重,是江怀越从背后将她轻轻抱住了。她假装生气地道:“大白天还在外面,你不怕丢人?”
他凑近她颈侧,只是轻轻笑了笑,却不说话。
相思反身揽住他的腰间,扬起脸道:“你怕我中邪了,是不是?”
江怀越这才道:“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你还没事。”
她哼了一声,将他拉到旁边,自己坐在了他腿上,搂着他的颈道:“有这样一位鬼神莫近的丈夫在身边,我还会中什么邪呀?你倒说说,哪个不要命的敢近我身?”
他低下头,在她锁骨边无声地笑。
雨还未止,楼下又来了客人,喧哗谈笑正热闹。相思伏在窗前,望到一辆马车向这边而来,便指给了江怀越看。
“我下去看看。”他带上门,独自下了楼。
行至楼梯口,便听大堂内的茶客们正操着外地口音高谈阔论。
“哥几个,等会儿进了城可得小心,听说京城里规矩多,龙蛇混杂的,别生意没做到,先着了道。”
“怕什么,咱们都是正经人,难道还会惹祸上身?”
“哼,你们不知道,京城里连话都不能乱说!上回我堂弟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酒楼就骂了几句厂卫无法无天,结果当场就被人给按倒在地抓进西厂大牢了!足足关了三个月才给放出来!人都折腾得不成样子了!你们几个平时最喜欢喝酒闲谈,以后可得闭紧嘴巴!”
“怎么呢?难道我们进了京城,吃饭喝酒都不能随意说话?那岂不是要闷坏?”
“要不咱们说话小点声,还有,进饭馆酒楼的时候,多看看周围有没有像是东厂西厂的人……”
“那还能看得出?你难道见过太监长什么模样?青面獠牙还是三只眼睛?”
江怀越慢慢走过这群外乡商人身边,其中一人正在认认真真地给同伴们说道:“那还能看不出吗?不长胡子,讲话声音也不像男人,阴森森娘兮兮的,反正就跟我们不一样呗!等会儿进城了都给我提防点!”
门外的马车停下来了,车夫摘下斗笠,向江怀越道:“大人,马车换好了。还有,家门口来了个老妇人,带着两个半大男孩儿,打听鸣玉街江府,那小孩儿手里,还拿着一块玉佩,说是您给的。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江怀越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点头道:“你把车门上的雨水擦一擦,我去找夫人下来。”
说罢,将茶钱给了掌柜之后,转身又朝楼梯走去。
他再次走过那群人的时候,有意无意瞥了他们一眼。
那几个生意人愣住了,不约而同也注视着他,见他走上楼去之后,其中一人忽悚然道:“我怎么瞧着这个人跟李大哥说的有几分相近呢……”
“不、不会吧,看着也不是很娘们兮兮啊……”
说归说,众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此时楼梯上脚步声起,江怀越携着相思缓缓走下。那群外乡茶客既想看,又不敢看,一个个假装喝茶,眼光乱瞟。
相思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向江怀越道:“但愿不是魏县酒馆有事,只是带着两个孩子来看看。本来还打算今年去把他们一大家子都接来京城玩呢……”
江怀越一边听着,一边又扫视那群茶客,这霜雪般的眼神横扫过去,众人当即浑身不适,大气都不敢喘息。
“出门在外,还是少发议论为好。”他在走过那一桌人的时候,轻描淡写抛下一句。
相思纳罕地看看他:“你跟谁说话呢?”
他笑了笑:“没有谁啊,我自言自语。”
“什么呀?!你是不是还在取笑我?我跟你说,我之前在皇陵那里是真的因为那黑衣人问了,才回答的……”
“我哪里取笑你了,不要胡搅蛮缠。”
两人说话间来到茶楼门口,台阶上积了雨水,相思看看自己的绣鞋,提着长裙便想迈步。江怀越说了声“等会儿”,竟将她拦腰横抱起来,送上了马车。
相思红着脸,将他拽上车,数落道:“我有那么娇贵吗?嗯?你可别逞强把腰给闪了……”
江怀越忍不住笑出声来,敲敲车门道:“走吧,回家去!”
茶楼里的那群人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埋怨先前发出疑惑的那个人:“哪里会是什么太监,明明是个宠爱娘子的男人,你这眼睛怎么长的?”
车窗内,相思疑惑道:“大人,你听到刚才那群人在说什么?”
江怀越好整以暇地抚平衣袍下摆,望着她道:“不知道,吵吵嚷嚷的,我才懒得去听。”
又一声鞭响,这辆马车在绵绵细雨间洒下铃声阵阵,朝着京城驱驰而去。
关于本章出现的黑衣男子,是专栏待开新文太上皇年方二十三的男主。当然细想起来肯定会觉得时间轴对不上,但我这样写是有原因的,现在还不能剧透
这篇是全文古代篇最后的番外大结局,明天还有一个现代篇,为了弥补小江和小杨在古代篇里难以完满的遗憾。
诚如先前很多读者都猜到的,本文架空于明成化年间,承景帝原型宪宗朱见深,荣贵妃原型万贞儿,小穗原型是明孝宗生母纪淑妃,江怀越原型自然是西厂少年提督汪直。相思、馥君、金玉音、宿昕、杨明顺、盛文恺等都是原创人物。文中还有一些配角和情节取材于历史资料,做了改编。
正史对汪直的评述,最后一段是这样的:汪直以大藤瑶贼,幼畜禁中,不思日磾宝瑟之忠,妄有禄山赤心之诈。酷好用兵,辄开边衅,海西一役,几激降人。而垂羽北陲,邀功南服,不知南海明珠,寂寥久矣。马文升抚顺推功,刘大夏安南焚籍,大臣之委蛇人国,固如是也。阿丑诙谐悟主,谈笑除奸覃怀乃心王室,倚毗正人。夫亦寺人女子之流,淳于、优孟之智也与!谈言微中,说人主者又何可不察也。
即便不去细细翻译,也能看出几乎全是鄙夷丑化的言论,与他实际的行为是有偏差的。这篇文耗时接近一年,写到现在九十万字,其中地图副本范围广阔,很大一个因素就是我希望把小江原型曾经真正策马奔驰过的疆域都能写进文中,因此他从京城到辽东击退女真,再到陕西击退蒙古,皆是有迹可循。然而历史上的汪直最后的一站是南京,二十来岁被贬南京后,几乎从此湮没无闻,直至孤独离开人间。孝宗继位后,历史记载曾想把汪直召回京城,却引来群臣激烈反对。他有两名养子,都做了锦衣卫并为他守墓,但他到底何时去世,已经不得而知。只是在文章里,我写他并非终结于南京,而是又带着相思回到北京。也许在以后,还会再带着相思去南京,去其他地方,我相信,他有一颗驰骋四海的心,幸而身边有人相伴,不至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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