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这一年入秋后相思请江怀越帮她找一个人的下落。
她想找春草。这个相思在京城淡粉楼里唯一交好的女孩子自从一年前被一个外地商人买走后,就没了音讯。
据说淡粉楼看守花园的小厮康平谈起这件事眼睛还是红红的。
相思本来是让仆人去淡粉楼找春草的,没想到打听到的是这样的消息得知之后不禁怅惘。
她也知道那个小厮,在当初愿意开了偏门放她和春草去轻烟楼找馥君就是因为默默爱慕着春草。
但是他们两人都是从小就被父母卖给了严妈妈连自身都不能做主的人,又怎能顾全他人生活。
尽管如此相思还是想知道春草去了何处过得怎么样。
这事对于江怀越来说并不算难没过多久他的手下就探知了春草的下落。
她被那个四十多岁的商人买回了山西才被安置在府外别院正室夫人便得知此事带着一群婆子和娘家兄弟打上门去将春草连打带骂大闹了半天都不肯停歇。
后来还是其他人求情,正室夫人才勉强同意让她住在别院厨房边的小屋平时帮着洗涮商人再想见春草一面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相思没有想到春草竟然过得如此凄凉得知此事后,立即坐着马车赶去了山西。
春草被折腾得面黄肌瘦,乍一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白日见了鬼,待等明白原委,忍不住抱着她大哭一场。
相思随即派人找到了那名商贾,直接提出要以双倍的价钱将春草买回,不让她在此遭罪。商贾自是不乐意,然而相思质问道:“你贪图她年轻将她买回准备做小妾的,结果正室夫人凶悍无比,现在将春草作践成这样,还不如一个普通的丫鬟。你连她的身子都近不得几次,还霸占着不放?!”
“现在近不得身,不等于以后也一样!这是我家事,轮得到你管?!”商贾只听春草说眼前这位年轻夫人是她以前在京城的姐妹,便以为也只不过是从了良的官妓,充其量不是当妾就是做续弦,没什么身份,故此气势汹汹不肯相让。
相思绷着脸,又问春草:“那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
春草自然不肯,求着相思将她带走,商贾一听更加恼火,叫来家丁便准备将这个多管闲事的妇人赶出大门。
随相思而来的仆人此时才呵斥对方,并说出了来历。商人在印证之后,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求饶,甚至主动将春草分文不要地送到相思身边。
“说好了双倍给你钱的,就不能赖了。”相思虽然很不满,但还是令人取出银票,交给了商贾。在满院人的匍匐之下,她终于将春草带出了大门,送回京城。
春草一路上问及她为何会嫁给了西厂提督,相思想了想,道:“你也见过他的,就是当初,我姐姐被高焕抓去,我跟你回到淡粉楼以后,涵秋厅不是正在举行宴席吗?”
春草愣了好久,才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个事情……”
“后来,严妈妈叫你去给一位提前离席的大人送醒酒汤,我接替了这个任务,去了水榭。你还记得吗?”
“哦,是这事啊!”春草这才明白过来,“对对,你当时是不是想求那位年轻的大人救馥君?后来,好像还见过他,我当时不是说要是你能跟他攀上关系,也算是不错的缘分啊……毕竟比那些糟老头子强太多了!”
相思抿着唇笑:“所以后来真的嫁给他了呀。”
“什么?他就是……你现在的夫君?!”春草瞠目结舌,缓了好久才拉着她的手,眼泪汪汪,“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他用权势逼迫你嫁的?没想到他虽然长得俊俏,却是西厂督主啊!”
相思还是笑着道:“你觉得我这个性子,会是被人逼着出嫁的人吗?要是我不喜欢他,哪怕血溅当场,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啊?那你……”
她正正经经地道:“自然是我锲而不舍,多年如一地追着他娶我为妻呀!”
春草愣了好久,道:“那我明白了,他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定是有超出普通男人的气魄和才干,不然以你的眼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他呢?”
“春草,你也还是很有眼光!”相思颇为欣慰。
她带着春草回了京城,在征询春草意见后,派人去淡粉楼接出了那个守花园的小厮康平。两人见面后,又是相对哭泣。
“如果你们愿意成婚,我可以帮着操办婚事。”相思道,“要住外面的话,我找人帮你们看房子,如果暂时找不到,那就先住在这儿,反正屋子还有空的。”
春草惊诧地看着康平。康平红着脸,不吭声。
相思道:“刚才管家不是说,他问起你还想不想娶春草,你是点过头的吗?”
康平偷偷看着春草,支支吾吾道:“可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相思故意又问春草:“你觉得呢?是不是看他年纪小,显得不成稳?”
“他是比我还小一岁,可不是油嘴滑舌的,这你也知道……”春草毕竟是经历过波折的,谈及此事,终究低下头不吱声了。
康平听她这样一说,挺起腰板道:“春草愿意嫁给我的话,我就加倍卖力干活,以后一定能养活一家子!”
春草噙着眼泪笑了。
这两人的婚事都是相思一手操办的,成婚后,他们就住在了江府,康平还是做起老本行,为苗圃修枝护养。
相思跟着春草向康平学栽花种草,更多的时候则会进宫去。
她会陪着小穗说话,也照顾年幼的纯和帝。
纯和帝一年一年长大,从学会奔跑到开始启蒙,聪敏好学,纯良守礼。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两位太后娘娘中,荣太后显得高高在上又严厉,而生母纪太后则少言寡语,不够亲近。
他最喜欢的人,就是云姨。
说来奇怪,云姨似乎从不知烦恼为何物,至少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像纪娘娘那样郁郁寡欢,也很少像荣娘娘那样目光凌厉。纯和帝觉得云姨应该是这世界上过得最快乐的人,比他自己还快乐,因为她不用起早贪黑地去读书习字,更不用被许多人管这管那。
可是他又很奇怪,因为大家都说,云姨是江提督的夫人。
纯和帝从小就有点怕江大人,其实江大人从未呵斥过他,相反还对他态度谦恭又温和。但是他知道,江大人其实并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因为他见过他训斥其他內侍,甚至跟内阁大臣抗争的样子。
神情冷峻,言辞犀利,一点儿也不像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所以纯和帝始终不太敢跟他没大没小。
他甚至还悄悄问过云姨:“江大人在家里也会对你板着脸吗?”
云姨笑道:“怎么会呀?他不敢。”
“不敢?我看他很凶的样子。”
“他对万岁凶吗?”
“那倒不是……”纯和帝想了想,道,“但因为我是君,他是臣,对不对?”
云姨又笑:“我是妻,他是夫,他也不敢对我凶。”
“真的?”
“其实也不是不敢。”云姨抚着他的肩膀,“大人对万岁好,和对我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他不会对喜欢的人凶啊。”
纯和帝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纯和六年春,荣太后病重。
江怀越在宫中陪了她许多天,她在身体稍稍好转的时候,还执意要去看看当年吐蕃大王进贡的汗血宝马。江怀越不顾其他人的反对,亲自陪着荣太后去了马场。
草色青青,骏马奔腾。她倚坐在辇车中,望着远处那群奔驰的汗血宝马,找了许久,才依稀辨认出落在最后的那两匹马,正是当年承景帝与她并肩乘坐过的坐骑。
“以前最健壮的,现在已经跑得最慢了。”她感慨万千地道。
江怀越轻声道:“娘娘,这两匹马只是最近有些倦怠,往日其实还是很有精神的。臣已经命人多加照顾了。”
她摆了摆手:“年纪大了,没有力气也是常理,不必再过在意。我只是想着,这一辈子怎么就过得这样快呢?人是如此,马也一样啊。”
“娘娘经历许多风云变幻,才会觉得人生短暂,像那些凡俗之辈平庸度日,或许只会感到年复一年,无聊至极。”
荣太后看看他,笑了起来。“怀越,你总是会说话,却又不像有些內侍和大臣那样,讲起恭维话来令人背脊发麻。也难怪先帝对你虽曾疏远,终究还是放在心上的。”
“先帝与娘娘对臣的宽容与信任,臣铭记不忘。”江怀越叩拜道。
纯和六年五月十七,荣太后逝于昭德宫。
这位同样是宫女出身,曾在承景帝未即位时给予他唯一依靠的女子,在他生前因为朝臣的反对而未能封后,死后终于以太后的名义,与先帝合葬。
江怀越处理完葬礼,回到家里呆坐了许久,倒在床上,动都动不了。
相思默默地拧干了温热的手巾,替他擦着脸颊。
只是安静地陪伴,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他抱着相思,很久都没松手。
“大人。”她明白他的心意,轻轻吻着他的眉眼,“比起太后与先帝,我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不是吗?”
“怎么?”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透出疲惫。
相思抚着他的衣襟道:“我们只有彼此,不曾有过其他人介入打搅,这还不算幸运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昏暗里揽住了相思,将她抱起睡在自己身上。
随着荣太后的去世,纪太后年轻又性子绵软,再加上幼帝依赖相思,江怀越在朝臣间的地位更胜以前。
相思曾领着纯和帝去往寝宫,正望到江怀越从乾清宫出来。白玉长阶尽头,他一身煊赫蟒袍,站在耀眼的阳光下,下方是恭谨行礼的群臣。
纯和帝似乎已经对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只是向相思道:“云姨,昨天我听太后娘娘说,过年的时候要封赏有功劳的大臣,就连他们的妻子也能被封为诰命夫人。你想要凤冠霞帔吗,我去给你选一件最漂亮的,好吗?”
相思怔了怔,低头看着纯和帝清澈的眼睛,缓缓道:“诰命夫人是五品以上朝臣夫人才有资格被封的,江大人不是朝臣,我是做不了的。”
“五品?”纯和帝数数手指,“他是四品,不是够格了吗?”
相思笑了笑,弯下腰道:“他不是朝臣,是内侍,内侍夫人做不了诰命夫人,我也不想做。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凤冠霞帔又不能天天穿出来。”
纯和帝有些失望。
过年的时候,朝廷封赏群臣,江怀越得了厚赏,领着相思去钟粹宫谢恩。纪太后正在看着纯和帝临帖,见他们来了,也很是高兴。
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纯和帝临完了字帖,过来拉着相思的手道:“云姨,你过来看看。”
相思跟着他去了书桌边,他认认真真地从一叠厚厚的宣纸里,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给她。“这些都是我给你想的封号,你喜欢哪个?”
相思讶然,接过纸张细细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写了许多封号。纪太后听到了,不由走上前:“怪不得这些天一直在翻阅典籍,原来是在动脑子想这些封号?”
江怀越亦走到边上,扫视了一眼,随即看看相思,又向纯和帝拱手道:“万岁对内人的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这封号,确实不能随意赏赐……否则于制不合,朝臣们也会反对的。”
相思也连忙将纸还给了幼帝:“是的,万岁的心意我明白,云姨很是高兴,但封号是不能随便给的,以后等万岁长大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的话还未说完,纯和帝已经绷着脸,带着哭腔道:“我不是皇帝吗?为什么给个封号都不行?!什么都要长大了才能懂才能做,那我现在还当皇帝干什么呢?”
两人只得下跪道歉,纪太后安慰幼帝:“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就算长大了也是一样的。每个人都不能由着性子来,你要是硬给她封号,别人还对江大人和云姨不满,那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说罢,又赶紧叫内侍上来,吩咐着带纯和帝去库房,亲自查看各地各番邦进献的奇珍异宝:“皇帝你看中哪样,就把它给云姨,这不也是封赏?一个封号又不能吃不能玩,库房里的东西有趣多了。”
纯和帝虽然还心有不甘,只好哭哭啼啼跟着内侍去库房了。
江怀越与相思这才起身,神情却有些不安。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纯和帝想给相思封号的消息却流传了出去。
本来随着江怀越权势越大,朝野间对于他的议论也越来越多,如今再加上相思在幼帝面前的地位无双,有更多的人暗中非议,认为是他有意安排,好让幼帝对他们夫妇完全倚靠信赖。
那年相思生日,他原本也没有宴请外人,却在一大早便有官员上门拜访,还小心翼翼地递上信封,里面不知装了什么。
江怀越婉言谢绝,对方却坚持道:“这贺礼不是送给大人的,是贱内久仰千岁夫人佳名,却无缘一见,这回听闻夫人生辰就在今天,便准备了一点礼物……”
“你叫她什么?”江怀越皱着眉道。
那人愣了愣,笑道:“失言失言,只是最近朝野间都管大人叫千岁了,那尊夫人可不就是千岁夫人了吗?贱内是想有机会跟尊夫人见一面……”
“不必了。内人不喜欢赴宴,这礼物还请收回。”
江怀越彬彬有礼却又不留余地地将人请出了府邸。
回到房中,说起了这事,相思听后哑然失笑:“千岁夫人,这名号怎么被他们想出来的?皇上是万岁,那你成了千岁,岂不是就比皇上低一等?”
江怀越眉间微蹙,道:“这不是好事。皇上年幼还不懂事,但其他对我本就有怨恨的人听闻了,必定要做文章。”
果然,随着千岁这个名号越传越广,朝臣中有人对他横眉冷眼,甚至去纪太后那里告状,指责江怀越有僭越之心。
某日下朝后,鲁正宽亦正色道:“江大人,近来我听说,民间将你称为千岁,甚至有些官员也跟着这样叫,这可不是小事……”
“江某明白,早就对太后说起此事,朝臣中若再有人这样称呼的,一概严斥。再犯者,革除官职,留待再议。”
鲁正宽见他神色冷峻,也只好叹息一声:“物极必反,希望江大人好自为之!”
朝臣之口虽可堵,民间各种传言却难以杜绝。这一年入秋后,江怀越向纪太后提出想要离开京城。
纪太后一惊,问及原因。他只是说如今内阁成员与自己时常政见不合,他的身份又尴尬,若是长久留在京城,恐怕对朝政,对纯和帝以后学习执政都有阻碍。
“政见不合不也是常有的事吗?七嘴八舌的哪有人人都一个心思的?”纪太后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是怕别人说你把持朝政?还是怕以后皇帝年长一些了,跟你也起矛盾?”
江怀越笑了笑,拱手道:“实在是在宫里待得太久,成天思前想后,有些累了。再者臣事务繁多,总把静琬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么多年也有愧疚,想多点时间陪着她,愿娘娘成全。”
纪太后很是怅惘,自己和幼帝依靠了他那么久,如今他忽然要走,内心是极为不愿的。纯和帝得知此事后,也闹着不准相思走。
两人只得改换说法,说是相思是南方人,每年冬天在京城都小病不断,今年才入秋就格外寒冷,恐怕又要大雪封城,因此为着相思身体考虑,希望能先回南京去过冬。
纪太后知道他们的意思,也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便说服了纯和帝,让他同意江怀越带着相思去往南京。
“可是南京守备太监已经有人在做了,江大人先陪着云姨去养好身体,等来年春暖花开了,再回来!”纯和帝异常坚决地给出了答复。
江怀越谢恩过后,带着相思离开了钟粹宫。
分别的那一天,纪太后用绢帕拭着眼泪,对相思道:“我知道你们想远离争斗,但如今皇上还年幼,我又不懂那些权术制衡,江大人是我能够全心依托的人,你们在南京休息一段时间,往后还是得回来。”
相思应承道:“要是娘娘真的急需他出面帮忙,只要下一道口谕,大人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样就好……”纪太后幽幽叹息,望着两人身影渐渐远去。
将北京城的府邸交给管家和春草夫妇打理之后,时隔多年,江怀越与相思终于又回到了南京。
宿昕与富阳侯女儿成了亲,大女儿已经三岁多,小儿子也满了周岁。他自然是再不能像年少时那样纵情肆意,看到江怀越与相思乘着船由北往南一路游玩回来,艳羡不已,喟叹不已。
“我现在真的是好似断了翅膀的雄鹰,一言难尽呀!”
相思笑笑,江怀越道:“以前你也不是雄鹰,充其量不过是流连花丛的蝴蝶罢了!”
宿昕连连挥手:“我就算是流连花丛的蝴蝶,也好过不解风情的泥胎木塑,只可惜,这泥胎木塑的运气倒是比我还好……”
江怀越不说话,相思却道:“小公爷这话又不对了,怎么能说大人运气好呢?他经受的挫折磨难,您哪里遭遇过半分?就算如今我们在一起,那也是彼此付出了许多才得来的。”
宿昕望着两人,不禁叹息道:“你看看,这还不是运气好?我才开了句玩笑,你夫人就义正辞严来护着了!”
江怀越微笑了一下,给他倒了一杯酒。“在她面前,很多时候是多说多错。与其挨骂,不如沉默。”
相思瞥了他一眼,在桌子下轻轻踢去一脚。
宿昕却未察觉,端正了神色道:“江怀越,不得不说,你们两个在我眼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小公爷,认识那么多年,你总算说了一句像样的话。”江怀越举起酒杯,向他敬了一杯。
他们在南京住了下来。深秋的时候,相思带着江怀越去了栖霞山。漫山红枫犹如落霞绚烂,在碧青的天空下燃烧成无声的火海。
登高远眺,天地茫茫,远处古刹钟声幽然,震动白云翩跹。
相思坐在山顶上,湖蓝色长裙在风中簌簌,火红的枫叶轻轻坠下,落在她的发髻间。江怀越将枫叶取下,想要随手丢弃,她却接了过来。
“又要带回家收起来?”江怀越笑话她,“怎么什么都不舍得丢?”
相思扬起脸,眼里露出狡黠的光。“对啊,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