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湛没有拒绝,事实上,稍微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凶名在外的镇远侯是武将中少有的好性子,他实在很少有推据的时候。只要你并没有对他划入领地的人类造成伤害或带有别的什么恶意的情况下,他甚至不会介意你在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用刀子划破他的身体。
对他人放纵,对自己苛责,这本就是温家君子剑、战神镇远侯的常态,他承担着所有的责任,哪怕他并不拥有超出他人的权力,而这一切,他早已适应。不管怎样,温庭湛亲口答应下的事情,哪怕被答应的人不抱希望,哪怕完成过程再困难,他都是会竭力施为的。
在文家一众人的注视下,楚烨从腰间解下了那块翠色的玉佩,包在雪白的帕子里,小心地陈放在了香案上。翡色的玉底,龙纹环绕着他的名,龙首朝内,原先神韵非凡的眸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却似乎黯淡无光了,再仔细看时,楚烨已经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
在极致的安静中,方才没有注意到的事实全数出现在眼底,细细密密的裂痕几乎遍布了整块玉佩,却在什么力量的压抑下,游离在玉石内部,不曾显露狰狞。方才面色淡然的文铭宇脸色蓦然深沉下来,袍袖一甩,骤然发难,玉白色的灵元霎时间束缚住了温庭湛的动作。
“嗳——”楚烨有心去拦,劝说的话语刚出口,旁边的文家修者还未来得及解释,他自己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玉白色的灵元在将军的外袍上游走,凡所过之处,温庭湛费尽心机布下的幻像全数破碎,伤口处被压抑已久的鲜血喷溅而出,飞快地染红了青色的衣料。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应该能够确定的。”玉白色的灵元从满是鲜血的躯干上倒飞回去,盘桓在施术者的指尖,向来冷静的修者连出口的话语都带了些无可遏制的颤抖,含着无可奈何的怒气,又有些面对过失去的恐慌,“无论何时,你温庭湛向来都是不知道顾及自身伤势的,若是我不让它显出来,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过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寰逸何至于此,”温庭湛的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仿佛丝毫不介意身上的伤势,他甚至有些可惜地理了理被鲜血浸透的衣物,有些责备地看了眼动手的文铭宇,“这样的伤势对我来说,其实并算不上什么,便是显现出来,也不过是惹你们担心罢了,何必呢?”
楚烨快步上前,想要替他的先生包扎下满身的伤痕,可等他真的站到温庭湛面前后,却又颤着手不敢去触碰。那是怎样的伤势啊!血红色的伤口横亘在雪白的肌肤上,从伤势深处漫涌出的鲜血黏合着破碎的衣料,从源处遮蔽了它们的深度。偶有几道鲜血流尽的旧伤,显然是存在已久了,甚至可以在已经有些发白的卷曲皮肉里,窥见瓷白的骨骼。
这么多年,楚烨找遍了和先生有关的资料,他知道自家先生忍痛能力强,知道自家先生伪装能力好,也知道他便是刀斧加身,面上也不会流露一星半点。但楚烨怎么也没想到,等他亲自领略这样的能力,会是在自己的宫殿里,会是面对着这个令他几乎痛彻心扉的场景。
这怎么会像是不算什么的样子?先生在成为任何一个身份之前,他首先是个人,会痛会难受的人。是人,怎么会不痛?只不过是像他之前三番五次去问暗卫时,他手下的暗卫逼不得已答的那样,痛,但是说了也没人在乎,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忍受,就不再喊痛了。
可他是温家嫡子啊,他本该像这些世家弟子般,安安稳稳地在京城度过一生,便是战乱四起,这偌大的京城也不会容不下一个世家少爷。能够远离疆场,远离刀剑带来的伤痛,远离睁眼就看到的血腥地狱,生活再苦再累再乏味,又能真的不称心到哪里呢?
“先生……”楚烨的音调都是带了哽咽的,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的纤长手指在伤口上虚虚地拂过,甚至不敢触碰到他的衣物,他抬头,看向这些年自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眼中带着些淋漓的泪光,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向谁讨要个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温庭湛侧首避开了他的视线,面对着这个自己亏欠良多的弟子,她向是心软的,看着对方这样可怜的情状,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何从解释。说自己不曾想过要再出现么?还是说自己打算瞒着这些人,兀自走向甜黑的、对她而言象征着极乐的死亡?都不行的,到了最后,温庭湛也只抿了抿唇,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假装不曾听见过他的问题。
楚烨清楚地知道温庭湛的性格,也知道他此次留下,不过是觉得尚还亏欠着他,便看在他想要他留下的面子上,可有可无地答应下来罢了。他的先生总是这样,理所当然地忽视着自己的价值,却精确地记着他人的点滴付出,再一点点地将能力、情感甚至生命全数称斤轮两,双倍地还给他们,精打细算得像只仓鼠,终于渐渐地搬空了所有,半点也没为自己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