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怎么走出歌厅的张远山不知道,他回家的时候身边怎么多了个人他也不知道。
“不是,你非要跟过来干什么?”他站在十字口的路灯下,原本走得好好的突然又不走了,停下来问道:“这都三点了,你丫不回去睡觉上我这儿来当夜猫子?”
“我来看看我男朋友的家。”陈凯拍了一下他肩膀,越过他往前走了一步:“你瘦了很多。”
“我本来也不胖好吗?”张远山哼了一声,从后面叫他:“你往右边走干什么,左边!”
“来咯。”陈凯轻快地吹了声口哨跟上去,嘴角咧到六亲不认。
穿过十字路口就进入了一栋居民楼,六七层的样子,四面围成一个圈,黑压压的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抬头就能看见窗台上四处晾着衣裳,弄堂积了不知多少天的水,映着有点惨白的月光,还能看清地面的青苔。楼入口旁边放着一张矮桌,像是从小学里搬来的,上面放着一本皱巴巴的本子,陈凯借着随时可能寿终正寝的灯泡瞟了一眼,只勉强看清“来访者登记表”的字样。再往里走就是遍地生锈的自行车和水桶瓢盆,还有几个宽架子,看起来像晒被子的。整栋楼没有哪户人家亮着灯,全都一片死寂,如果不是张远山带路,陈凯会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废楼。
“你住几楼。”他抬脚从被铁锈覆盖到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铁门跨进去,随口问了一句。
“二楼。”张远山走在前面,突然抬手在上面摸来摸去,两秒后头顶亮起了橘色的光。
“......”陈凯不知所措:“灯没有开关吗?”
张远山不以为然:“声控的,刚好昨天坏了。”
陈凯:“那要是触电怎么办?”
“今天是我第一次碰它,”张远山扭头说道:“平时我都开手机手电筒。”
陈凯苦笑:“你不能因为旁边多了个人就为所欲为吧......”
张远山回头瞪他一眼:“闭嘴,小声点。”然后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他拧亮了灯,已经超出使用年限的灯泡发出灰白的亮光,勉强着凉屋里的陈设,陈凯抿着嘴打量,都是些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旧物什,那个印花的热水壶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只在小时候乡下见过。墙壁都是黑黄的,上面钉着几颗铁钉子,钉子上挂了各色的塑料袋和生活用品。
“你住这多久了?”陈凯问。
张远山答他:“半年。这儿都是危楼,再过几个月就得搬走。”
“怎么会想要住这里?”
“一个月房租200,出门走十分钟就是公交站,楼上的住户每天下来还会贴心地把用不着的空瓶子放我家门口给我去卖,”张远山定定地看着他:“我的短工都是他们介绍的,为什么不住?”
陈凯的心揪了一把,他知道张远山还是想要把他赶走,但还是当做听不见话里话外的讽刺,依旧问着没头没脑的问题:“这屋的东西哪儿来的?”
张远山在煤气炉上开了火,蓝色的火焰比头顶上的钨丝灯还亮些,等他从热水壶里倒出半锅水放到火上煮才分心回他:“这是以前做酒店的时候一个同事的屋子,你看过七十二家房客没有?就是那种。”
“有看过一点。”陈凯从旁边抽了张凳子想要坐下,发现中间破了个洞,又悻悻地塞回去。
张远山看他一眼又收回眼神:“等下去房里坐。”
“嗯,”陈凯站在一边示意他继续说:“你那个同事呢?”
张远山拆了两包泡面倒进煮开的水里,又敲了两颗蛋,最后从水桶上的黑色塑料袋里抓出几片生菜叶子来,往洗手池洗干净了扔进锅里搅拌着:“半年前我带他去买彩票,他第一次买,中了三百万,就在江那边买了一套商品房。”张远山关了火说:“他们小区门口就是公交站。”
“......”陈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兴许是夜晚让张远山的戾气收了八分,此时他也不让陈凯尴尬,洗了两副碗筷递给他,把刚煮好的泡面分成两份,招呼他自己端一碗。
陈凯看了一眼,笑道:“这是你自己买的碗吧?”不然不会用沧海山河的碗,而应该是用不锈钢的大铁盆。
张远山点头:“用别人的碗我不太适应,像是从别人手里讨饭吃。”
“以后你打算住哪里?”进了房间,陈凯自给自足地找了个地方自己窝在一边吃面,又习惯性地打量四周。最惹眼的无非是书桌上四层的书架,堆满了各色的书,中小学教材、大学课本、小说、诗集、散文各种都有。整个房间除了床铺就数这里最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是被人用心整理过,不然不会这么整洁。
张远山把碗放在书桌前就走了出去,打开对面房的门往里瞧了一眼,然后轻轻合上门踱回自己房里。
“你爸吗?”陈凯问。
“是。”张远山扭了扭脖子:“你刚问我什么?”
“问你以后住哪儿。”
“没打算,看我找了哪儿的工作。”张远山说:“睡桥底下也有可能。”
陈凯动作一顿:“你睡过?”
张远山答他:“刚来这里睡过几天。”
“......”陈凯觉得自己的心被他拿出来切成了好几块,痛到不行,半晌才问:“——为什么?”
张远山突然笑了,回头看智障一样看他:“我是被人赶出镇里的,输了比赛还招来了陆沉,那地方我待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爸看病不用钱?那点积蓄早花完了。”
他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自嘲,总之说得谁都不好受。
“我以为你会到别的地方读书。”陈凯喃喃道。
张远山盯着他的脸,想要继续说点讽刺的话,到嘴上却变成了和平相处:“吃完了洗澡,明天回去吧。”
陈凯:“我没带衣服。”
张远山:“穿我的。”
陈凯继续问:“......那内裤呢?”
“......”张远山瞪了他一眼:“你别洗了。”
......
半个小时后陈凯浑身舒畅地穿着张远山的衣服坐在床边,后者刚收拾了衣服去浴室,他就走到书桌边翻翻看看,每一本书上都有批注,和本子上张远山的名字是一样的字迹,陈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抬眼往上瞟,就看见一个文件夹子挤在硬皮书封和书架隔板中间,兴许是塞了太多东西,几张白色的纸不安分地从文件夹里钻出来。
等到张远山洗完澡熄灯爬上床已经是四点半,外面不知道哪里养的鸡已经打了鸣,张远山烦躁地把枕头蒙到耳朵上:“操,吵死了!”
陈凯睡在他后面,平时有点声音就睡不着的他此刻十分清醒。他试探着伸手按上了张远山的腰。后者立马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二十公分,然后转身怒目而视:“你丫干什么?!”
陈凯不顾他的挣扎把人捞了回来,突然凑上去抵着他的嘴唇,张远山立即不敢动了。然后陈凯一只手上上下下摸着张远山的脊背,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轻轻说道:“我大一家教带过一个初三的学生,他妈妈上个月找我继续带他,我说没空了,太忙。前两天她又来找我,说是邻居家的小孩儿读高二了想找人辅导,工资给得很高,让我帮忙推荐人。”
张远山想张嘴,却发现嘴唇上不属于自己的另外一个软软的东西存在感实在太过强烈,于是忍住了骂娘和反问“然后呢”的冲动。
陈凯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看见你书架上的试卷了,高二的,大学的,我都给你估了分。我觉得你可以帮我这个忙。”
他慢慢回忆着自己看过的那些题,条理清晰步骤简洁,不比他这个在教室里学习的学生差多少。他恍然想起躺在对面房床上的男人,本来就是名校的博士,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哪怕都是后天给磨炼的,张远山的脑子会差到哪里去?
他算盘打得很好,张远山却冷笑一声把他推开了:“你估了分?是不是很高?那又怎样,里面有几张卷子是满分的我现在还能给你把题一字不差背下来,但那又怎样啊陈凯?”张远山说到最后突然哽咽:“几十年的书就是堆出来一个禽兽你也觉得没关系吗?”
大概是这两年他都没发泄过,也可能是黎明的曙光让他卸了心防,总之他流出第一颗眼泪开始,后面就泣不成声。
“我不能读书啊......陈凯......我不配去教谁做人......学校赶我走、混混都说我百无一用,除了我爸没人觉得我不恶心......我特么,我特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张远山抓着陈凯的领子,表情说得上绝望,他低声嘶吼:“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陈凯的眼睛跟着发酸,却不敢流半滴眼泪,他把张远山抱在怀里,感觉连骨头都磕人:“你没错,你没做错。是我对不起你......你很好,没人嫌弃你!是我、是我......不该的是我。”
乔林出事那天,张远山他是气陈凯的,因为他放在心上的人突然站在了对立面。但气过了也就完事儿了,有些情意注定无疾而终,但他没想到陈凯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也没想到他心里的愧疚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