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笼依旧每天高高挂起。日子仿佛无边的沼泽地,静谧安宁、生机勃勃、杀机四伏。
天已大亮。作为一只已经适应了沼泽环境的小动物,迟青荷仍在安睡。
可是,一阵混乱的叫嚷之声传来,她被吵醒了。
她走下楼来,看到院子里围了一群娘姨大姐,都在往柴房里面探头探脑张望着。
柴房里传来芳姨的叫骂声,推搡声。接着是人倒在柴堆上,木棍被折断的咔嚓声,凳子倒在地上的咣当声。“让你蠢,让你蠢。”芳姨骂着,骂声伴随着哭嚎声,还有鸡毛弹子落下时发出嗖嗖声。
迟青荷走到柴房门口,只见暗影里一个姑娘披头散发,抱头跌坐在柴堆上,缩成一团,直往角落里躲。芳姨的鸡毛掸子正没头没脸的一阵乱抽。她每抽一下,迟青荷心里都咯噔一下。
“这是谁呀?”迟青荷向一边观战的娘姨问道。
那娘姨道:“昨天才买的讨人,今早让她伺候第一个客人,结果一杯热茶水淋在人家胳膊上,唉,人家当时就翻了脸。”
“昨天买来我就说,怎么是那么个人!”
“怎么个人?”
“笨是笨的来!面孔、应酬,无一样可取!”
“不是说会唱两句吗?”
“就是些小调。不过那都不要紧!主要还不是不会应酬……”
“那怎么买回来的呢?”
“听说是被人牙子调了包的,看的时候不是这个人。”
“难怪芳姨生气!”
迟青荷与两个娘姨走上前去,迟青荷拉住芳姨道:“快别打了,哭的这样刺耳,吵着上面客人可不好。”
“就是,实在不好转手再卖了算了,也就是赔几个钱,打坏了卖倒不好卖。”一个娘姨说道。
芳姨喘着气停住了手,拿鸡毛掸指着那姑娘道:“卖给谁!就这样的谁会要?干脆打死,席子一裹,乱坟岗子一丢了事。”
迟青荷看着那姑娘,只见她缩在墙角的柴堆上,整个脸埋在胳膊里,呜呜咽咽哭个不停。胳膊上一条条横七竖八的红印子鼓了起来。
“哭什么哭!都不打了还哭!让你伶俐点嚜你也不会,花钱买你回来,你不会做事可不要挨打嘛!”一个娘姨说道。
那姑娘忍住哭声,微微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布满泪水和恐惧。
迟青荷看着那姑娘的脸,突然一怔,非常遥远的,她想起一个人模糊的影子来。
“第一绣,妹要绣,要绣要挑天上明呀星月。第二绣,妹要绣,二绣要平地造呀造仙桥。……”
“碧云西风,草木凋零,赴考的君瑞莺莺送。上京去求功名。十里长亭去饯行。诉诉离情。……”
歌声在她耳畔萦绕,她眼前浮现昔日卖唱姑娘那苍白的小脸,瘦弱的身材,还有头上一团雾气一般枯黄的头发。“外面哪有家好。要我还宁愿在家不出门呢。”……“不过歌倒是学了很多,爷爷说,这叫做采风。”……她想起那姑娘说过的话。
眼前这姑娘——看那张脸的轮廓,莫不就是那卖唱的姑娘?
“都出去,让她一个人呆在这,谁都不许进来!”芳姨转身离开柴房,关上门,拿起一把上了青锈的铜锁,“啪”的一声摁上,拿掉钥匙,走开了。
迟青荷初来时也被关过柴房。
“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还没给起名。小名叫做巧儿。”姨娘说道。
——巧儿。迟青荷心里嘀咕着,正是这个名字了。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芳姨锁了门不让人进,迟青荷无法进去把她的疑惑问个清楚,而且她还要出门去丽贞女校参加排演。于是放下这事,匆匆往门外走。
不料却又被芳姨叫住道:“你去哪?”
“我去学校。”
芳姨正在气头上,遂嚷道:“我们这里是越来越兴旺了!一个个不会做生意的不会做生意;往外跑的往外跑。你的老主顾黄老板不来了,庄小姐也不来了。你这一天天的人带不进一个,倒整天往外跑。”
迟青荷听她这样说也不高兴起来,心想:若不是你们对外乱说,别人也不知道庄梦蝶的事情,更不会害的她挨打。便道:“她不来了嚜还不是因为有人在外面乱说的?报纸上都写了!是咱们书寓里自己人说的:那是丝绸大王庄家的小姐!那小姐怎样怎样!在咱们书寓花了多少钱多阔气!咱们自己人只管这样乱说,可是她那样的人家哪是容得人乱说的?这下好!人家在报上发了声明,她被家人管着来不了!所以这不来了嚜又着急!还不是得我去巴结!是谁说的做生意要会巴结的?我再不去,只怕她以后真的要来不了了!”
芳姨气的直瞪眼,道:“你可是越来越会说了!是谁乱说的?难道是我?我说一句你要说十句!”
薛姨上前劝道:“都别说了,她要演戏也是正事。让她去好了。”
芳姨道:“都是你惯的。”
迟青荷冲她俩嘻嘻一笑,出了门。
到了学校,小剧场里,又是庄梦蝶来的最早。
“真好呀!”迟青荷笑道,她张开双臂,冲着庄梦蝶大声道:“这么大的剧场只有我们俩个人,真舒服。”她的声音在空阔的大厅里回荡。“不如这出戏就我们俩演吧!”
“你的台词昨晚有没有练!”庄梦蝶正色道。
“当然练了!有你管着我敢不练?”
“说两句给我听听!”
“好!没问题!'啊!男人们啊我总是可以应付自如,女人也一样……'”
“你胡说什么呢!哪有这句!”
“我自创的!听好了:'啊!亲爱的奥古斯塔斯爵士,你什么也不用说,不用解释,那正是你的魅人之处!’”她说着,上前一步,拉住庄梦蝶的手,另一只手挡住她的嘴,脸贴近她,然后对她眨眨眼。
庄梦蝶一把推开她。
她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符合人物形象?”
“还不错,不过没有手上的动作。”
“哈哈,这叫做艺术创作!不是你教我的吗!”
她说着,走到庄梦蝶身后,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道:“不如咱们俩来演一出,怎么样?”
“演什么?”庄梦蝶没动,说道。
“《梁祝》?”
“我不演……”她想起迟青荷和薛宝珠演过《梁祝·十八相送》
“那就——《西厢》?”迟青荷说完,忽然想起那句“碧云西风,草木凋零,赴考的君瑞莺莺送……。”“对了,跟你说件事。”迟青荷松开了环着庄梦蝶的手,表情也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