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威”——这两天,迟青荷眼前总是浮现这两个字。
听起来怎么有点熟悉?而且,他又是和爻州有关。那日在船上据他自己所说是“在爻州呆不下去”。
突然,她想起来了,以前在家的时候和哥哥一起从庄家码头仓库偷东西的,不正是阿威吗!哥哥曾经多次提到过这个人。而且哥哥被赌场扣押那日,也是他借了三十两银子给母亲。她虽没有见过他,但在她模糊的印象里,这人是个有些情义的“小流氓”!据说那个阿威的父亲是庄家的管家。难到真的是他吗?
不过——她又想——只凭那句“在爻州呆不下去”,也不确定他就是爻州人;而且,即便他是爻州人,他也不一定就是那个“阿威”。更何况——即使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呢?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迟青荷自嘲般笑了笑。
她这样想着,觉得此事无甚要紧,加之客走茶凉,又有诸多新事要忙。过了几天,渐渐也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这个时候,在省城东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上,各色人物熙来攘往,其中有远道而来采办货物的南北客商;有出来置办家用的当地百姓;有打探消息、兜揽生意的相帮、掮客。鳞次栉比之中,一间二十呎见方的门面大门敞开,有人不停进出其中。一块白底红字的巨大招牌自上而下悬空竖立于店前右侧,上面四个变体隶书大字,写的是:“元亨商行”。
三四个伙计在里间忙碌着。一个白面小眼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坐在柜台里面,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离近一看,只见上面稀稀落落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借我一百块大洋,鉴于平时交情不错,未立借据,后未还钱,此人不讲信用,不可深交。”。下面又一条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自店中赊账拿货约二百六十块,留有凭据,一月之后可到此人家中索要货款。”。他的笔转动飞快,正写的那一条是:“戊辰年正月廿五日,于香水坊薛宝珠寓宴请唐君礼,花费大洋四百二十块,耗资甚多,心痛心痛!然可喜之处是诸事顺利,签得《兆海省烟土总销合约》一份。
他的字横七竖八,笔划仿佛是一根根柴火棒硬拼在一起。拼的不得法,头上一根,脚上一根。丑陋的已经颇具特色。不过他自己对此倒一点也不介意。
写完上面那一条,他十分得意的看着自己写的手迹。一侧嘴角上扬,勾起一抹微笑。这个本子是他专门用来记录秘密的。他有这样的习惯,将对一个人的评价(这些评价往往是与金钱有关)记在本子里。
他合上本子,想了想,又重新打开,写道:“书寓中有一姐儿不错,名叫荷花,漂亮泼辣,能喝酒,能唱戏,聪明……”他又想了一下,很想找出一些更为好听的词语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却再也想不出。于是只坐在那发呆。
这时,那个方脸大眼的江伙计走了过来,道:“奇威,老爷子来了。”
“噢?”他抬头,愣了一下,小眼睛里闪出一丝茫然。道:“他怎么来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穿着藏蓝长衫,年约五十左右,满脸严肃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你来了。”阿威站起来,淡淡的说。来者是他的父亲。庄家的管家黄德宽。
“嗯。”他的父亲嗯了一声,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双手撑在大腿上,目光在店铺里上下左右的望着。
“你来……有事?”阿威问道,语气有些生硬。
“没有。”他父亲道。少顷,他又道:“你这生意可还好?”
“还好!”阿威又轻描淡写的说,语气里带了些自豪。“反正……比替别人做苦力要好。”说完,他扫了一眼父亲。
他的父亲低下头,望着地面,呆了一会,道:“你正经做生意,就好!有一条,烟土……不能碰!我听人说,你这里也偷贩烟土。可是真的?”
阿威小眼睛立即瞪的大大的,道:“哪有!”他心道:我可是有禁烟公所发放的膏店凭照。眼下又才签了烟土总销合约。以前,他在爻州正是因为偷贩烟土栽了跟头,这才转战省城。当然,这回来到省城他可聪明多了。于他而言,烟土如此暴利的生意怎么可能放弃呢!他本来就是一个热爱铤而走险的人。但是,他不愿跟父亲解释很多,便道:“那玩意儿我早不干了,你别多心!”
黄德宽站起来,整整衣服,开始在店里走来走去。
阿威道:“你来省城……干什么?”
黄德宽道:“没什么,工厂有点事,我陪庄老爷来的。”
阿威侧过脸去,点点头。
黄德宽走到一个货架之前,那手翻了一下,翻出几包东西来。只见上面印的都是洋文。他撕开包裹,里面露出了一团生丝。
“干什么?”阿威道。
“你怎么卖洋货?”黄德宽道。
“怎么?这个好卖!这段时间客人都要这种。”阿威道。
“咱们自己不是有吗?都卖洋货我们自己的怎么办?”
阿威知道父亲的意思,道:“我不管洋的土的,我只要赚钱的!现在大家都卖这个。”
黄德宽道:“就是有你们这些见利忘义的人,我们自己的东西才卖不出去!”
阿威哼了一声,冷冷道:“见利忘义?别跟我讲大道理!”
黄德宽怒道:“谁跟你讲大道理了!”
阿威舒缓了一下情绪道:“是不是庄家的丝卖不出去了?”
黄德宽沉吟道:“本来好好的,这个月突然就有大量西洋东洋的丝进来,而且外销市场也受影响。我们的丝滞销严重。”
阿威道:“这个没办法,要他们自己找原因。这么多商号都在改卖洋丝,为什么?这事你说我一个人也没用。反正,我是要赚钱的。”
黄德宽看着儿子的脸,半响道:“钱,不一定是最重要的!”说完又道:“我走了。”
阿威看着父亲离开,又愣了半晌。
记忆如同一缕轻烟在脑海中飘荡。没有着落的心漂浮在一片虚空之中,永远,无法停歇。
小时候,父亲经常打他,因为他不听话。
他则恨他,讨厌他、最主要的——看不起他。
黄德宽是庄家的大管家。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十分体面的身份。十几年来,黄管家对主人家忠心耿耿,庄家对他也礼数有加。他似乎早已成为了庄家的一员。
而事实上,在黄奇威心中,这个家仆不像家仆,主人不像主人的身份正是令他矛盾乃至痛苦的根源。
上天给了黄奇威一个梦幻的童年时代。他自小常常和庄家少爷们一同出入,玩耍、念书、出游,甚至出席家宴,这令他一度对自己的身份产生错觉,有时会以为自己和庄家少爷们没什么区别。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被一种奇怪的扭曲的心理驱使着,把那些少爷小姐们某些上流文明的做派不放在眼里。渐渐的,他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即高傲又自卑。
可是,他那高傲与自卑相杂糅的心有一天却在庄家一个小姐——庄雨晴那儿被剥裂开来。在她身上,他的梦幻可算是真正的破灭。
庄二爷庄怀武的女儿——庄雨晴——那个骄傲的姑娘,在一段时间的里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她含情脉脉,带着少女的羞涩对他微笑。他红着脸,低着头,与她在芭蕉树下相会。常常,他从梦中醒来,感觉到无比的酣畅淋漓,回味无穷。可是那梦太短太短。于是,梦中的悸动残留在了他真实的内心。
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对她表示出好感。他抱着一只雪球似的小狗准备送给这位小姐,手里还拎着一只奶瓶。他遮遮掩掩避开一切人的眼光,从未想过自己喜欢上一个姑娘竟会是这样的婆婆妈妈。他还在为自己的温柔感动和忐忑,迎接他的却是她的尖叫、嘲讽、取笑和厌恶,她抬起穿着皮鞋的脚,小雪球被一脚踢开,嗷嗷直叫,奶瓶也被打翻在地,她毫无仪态的叫道:“你是多有爱心么?也不照着镜子看看,你那样子,也不比那只狗好看多少!”
他气的几乎要炸裂,紧紧捏着拳头,一股血流自下而上噌噌直往上窜,白皙的脖子和脸涨的通红。少年人的纯情梦被小姐狠狠踏在脚下,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