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庄梦蝶从屋外走进来。她默不做声，看着二伯父将电话挂断。

庄怀武回头看见走进客厅的侄女。自从上一次她的母亲来过之后，这三个月来她显得乖巧多了。于是他又想起她平日的好外来。其实在这个家里她本来就是很安静的一个。她不像她的堂姐还有二姨太打扮的花枝招展整天出门逛去。她喜欢读书，大多数时间里算是安分守己。还有，他自认为待她宽厚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那是出于对已逝弟弟的感情的转移。

“回来了。”他淡淡的说。

“嗯。”庄梦蝶点点头。

“二伯父。”庄梦蝶开口道。“工厂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事！”他轻描淡写的说。他还没有到需要一个小姑娘替他分忧的地步。

“我听你说，工人们要读书识字？”

“嗯……也不全是……他们的要求多着呢！”他苦笑了一下。

“其实，让工人们识字，对工厂也没什么不好。”庄梦蝶说道。“通过学习可以让他们了解社会，掌握新技术。这样不是可以提高劳动效率吗？”

她停下来，用试探的目光看着二伯父，以此来判断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不识字，一样可以劳动。”庄怀武简单的答道。

庄梦蝶愣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识字班不一定要办的十分正式。也可以只是一种放松精神的途径。因为工人们一天工作下来很辛苦，在识字班里，他们可以互相说说话，也可以交流一些工作上的经验，这样对缓解工作压力很有好处。甚至于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工厂的管理条例、还有一些新技术都纳入进来让他们学习。还有，正是因为没有工厂开办读书班，所以，如果我们厂办了，那么在社会上一定会获得很好的口碑。您不是说么——什么事不能只看眼前的得失，目光要放的长远。”

“说的容易，做起来却有许多实际的困难。”庄怀武说道，他的语气有所舒缓。“比如，男工人和女工人总要分开。我们厂一共有男工三百人，女工六百人。如果要开班，那么要分作几个班？还有，如果分作几天上课还需要轮流开班。还有教师，需要请几个教师？薪金怎么付？而且这些工人流动很大，今天他来明天他不来，如果一个班缺的人多了势必造成资源的浪费……这些，你没有做过都是不知道的。”

“既然这样说，那么我认为女工识字班相比之下更为重要，因为女工数量是男工的二倍。所以说，这些女工回到社会和家庭她们的社会影响力也就比男工要大。而且，女工普遍好管理。最重要的是，她们的工资比男工少，虽然她们干的活并不比男工少。因此，如果我们能够给她们更好的福利，哪怕只是让她们看几场电影认几个字，对她们来说也是一种关怀。所以说我们可以先办女工识工班，采取自愿报名上课的方式。先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愿意上这个课。”

“那么教师呢？我们可能又要多出两个人的工资。”

“教师，要不然就由我来教吧！”庄梦蝶看着二伯父的眼睛。

“你？”庄怀武虽然久经沙场，但还是被侄女吓了一跳。

“嗯！”庄梦蝶点点头。

“你去教那些女工？”庄怀武眼睛直直的望着她。

“是的！我去教！我不要钱！这样可以节省一笔费用。”庄梦蝶态度十分坚定，看起来她是想好了。

“那些女工……她们跟你……可是两种人……完全两种人.”庄怀武轻声说道，语气里仿佛有一种见不到底的幽深。

“那有什么！”庄梦蝶说道。“都是人！别的老师能教我也能教。不过……”她自嘲的笑了笑，继续道：“别的老师可能教的好一些，我么，只是试试看。不过让人识几个字总是可以的。”

“不是说你教不好！”庄怀武笑笑。“你是庄家的大小姐，怎么能让你去教那么下层女工！说出去多不好听。”

“如果外面人真的这么说，我倒真的非要去教不可了！二伯父，你说是吧！”她有些顽皮的向二伯父眨眨眼睛。

“怎么？”庄怀武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他还是叹了一口气。“你不懂的，你这样的身份，还是不应该和那些人在一起。”

“如果是担心我的身份，那又有什么呢？我母亲上一次来也说了，我们这样的家庭，说话做事一定要以家族利益为重。现在这件事既然是对家族有利的，那么我做一点事不也是应该的么！”她微笑的看着二伯父。

……

富庄丝厂。这一天，终于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

才领完工资，迟青荷又得到二个好消息——1.工厂将减少一个小时的工作时间。2.工厂将举办识字班，每天下班之后可以回家，也可以在识字班学习。

在这一天，迟青荷也看了她人生中第一场电影。虽然并不是去电影院，并没有进入那贴着“林黛月、金戈”巨幅海报下的旋转玻璃门，也并没有像她无数次在白日梦中想象的那样，梳着波浪的发髻，涂着鲜红的口红，穿着溜金边的旗袍，挽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

电影是工厂组织放映的，在食堂里搭了一块大白布，从后面投过来一束白色的光，光投在白布上便有了晃动的图像。白布前坐着的全是脸带菜色，衣着寒酸的女工。但是，这毫不妨碍迟青荷激动的心情，尤其是看到女演员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精致的妆容，矫健的身姿，还有超出她想象之外的剑光斗法、隐形遁迹、空中飞行，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