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青荷顺利的找到了工作,成为了富庄丝厂一名缫丝女工。
她的工资为起初三个月每月十块钱。三个月之后按照熟练程度将被分入普通工或者熟练工,工资分别是十五和二十元。除此之外,工厂还包一顿午饭,这和别的工厂相比算是十分优厚的条件。
几天后,郝恩义也在一家小商行谋了个伙计的差使,负责跑销路,维系客户,替老板送货,讨要货款等一应杂事。他每天早出晚归,每半个月休息一天。
以前没有工作的时候,迟青荷每晚会提前做几个小菜,等着郝恩义和那几个朋友回来,作为寄宿在此的回报。几个男人大约是从来没有像那几天一样,回来就能吃上现成的自家做的饭菜,往往大呼小叫,发出阵阵感叹。那时,饭菜的香气暂时盖过了原本污浊的气味,众人围坐在一起,颇有一种平淡的快乐。现在,迟青荷有了工作,她做饭的机会几乎没有了。
这第一份工作着实令她和郝恩义兴奋了好久。那象征着幸福生活的二十元的薪水好像只差一点点就已经被她攥在手中。
一切都是那么美妙……
时值夏天,迟青荷正式进入工厂,她的第一步是练习如何缫丝。
蚕丝在热水中浸泡,空气中是灼人的热浪和腥臊味。为了节约蒸汽,门窗一律紧闭着,车间里像一口大蒸锅,温度几乎能将人蒸熟。在雾气中重复着同样动作的女工一个个像从水里捞出来,薄薄的衣衫全部贴在身上。迟青荷负责在一只高温锅内,用一种特制的小茅刷,把茧子在锅中来回激荡,以此让蚕茧化开,理出丝绪。
监工在背后走来走去,看见谁怠工上去就是一顿吼叫责骂,重则挨上一棍子。
起初,迟青荷不敢将手伸锅内,虽然手中拿着工具。可是那圆形的如水缸一般的大锅热浪翻滚,像张着大口的阎罗之门。她背对着监工,却一直在留心监工的脚步,脚步一近,她就硬着头皮拿着工具在大锅内翻腾一阵。水蒸气蒙住了她的眼,根本看不清东西。
监工走过两个来回,她还是毫无进展。眼见着水温下降,蒸汽被浪费,这个工序说不定还得重新再来。她被狠狠喝斥了一顿,后背实实在在挨了两棍子。
——简直是做了一场噩梦,生不如死——她在心中哀叹——简直瞎了眼!昏了头!来到这种鬼地方!放着在家的好日子不过偏偏来受这份罪。可是眼前一切确又不是梦。最可怕的是被棍子打过的后背火辣辣的痛,而且保不准过一会儿又会挨上几下。眼前如地狱般的大锅还在等着她。
看着那口锅她几乎要哭出来。只能豁出去了!她的狠劲儿一瞬间涌了上来。管它呢!她突然伸下手去,一手用工具来回搅拌着;另一只手时而眼捷手快,扯起丝团理上一下。按照初学时师傅说过的如何下手,如何摩擦,如何用力,如何索得丝绪,如何避免烫伤……她像和自己赌气,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手上重复的动作如条件反射一般,根本不用考虑。不一会儿,她的脸颊就变得通红,手被烫的通红、发白,起皱。一连串的动作下来,丝终于一点点分离开来,理清了,干净漂亮!
这天以后,她给这项折磨人的工作总结出一个三字秘诀——“快,准,狠”。这秘诀很快在女工之间传扬开来,得此真传的女工都提高了工作效率,连那个打过她的监工得知也挤出了一丝微笑。“快,准,狠”?!她在心中苦笑了,那还是在家的时候跟哥哥学的,那是哥哥在赌场上领悟到的“人生真谛”。现在被她用在工作上,竟然也再合适不过了。这叫做什么?——“事事洞明皆学问。”她想起这样一句诗来。
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挨过监工的棍子。
三个月熬过来,她的手脱了几层皮,皮肤仿佛一只被烫熟的鸭子,又红又脆。直到后来她开始教一批新女工,再后来她被调去从事另一个工序,心情已经没有起初那么恐惧了。她仿佛得到重生一般,尽管不知道下一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是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难到还有比在八、九十度的水里缫丝更可怕的事情? ——对自己要狠——她在心里默默的说。她想起在家炒菜的时候,干红辣椒浇上油,滋的一声,呛的人直流泪。对了,就是这股狠劲儿!
那二十元的月薪理所当然的进入了她的口袋。沉甸甸的,不过,很快就被用完了。
相比之下,郝恩义若是某个月没有拦到什么活计,工资倒没有她高,俩人的生活需要靠她贴补。
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工作时间。下班很晚,郝恩义有时会来工厂大门外等她。俩人在路边吃两碗粉丝加两个烧饼。马路上流动的车灯和刺耳的喇叭这时候听起来却是那么愉悦。时而一辆电车沿着轨道叮叮当当的缓缓开过来,电车里亮堂堂的,坐着站着都是准备回家的人。一切都那么惬意,好像她已经成为这个美丽城市的一部分。她和他一起回到那个阴暗仄逼、充满各种混合气味的“家”,倒在咯吱作响的床上,倒是有一种贫贱夫妻的温馨。
更多的时候,郝恩义不来,她便一个人或者和女伴一起回家。头上是满天星光,身边是昏暗的路灯,她一边走一边听着着自己的脚步声。这个时候,除了一天工作之后的精疲力竭,更多是享受轻松的满足。渐渐的,这条从工厂到“家”的路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哪个地方有棵什么样的草,哪棵树上有鸟窝,哪只路灯坏了,她都清清楚楚。
日子在这样具体的细碎和白茫茫一片中一天天过去。将来呢?她从没有想过,太累了以至于没有时间去想。她只知道每个月领工资的日子都是那么喜悦,而其余活着的每一天,仿佛都是为了等待那一天的喜悦。
富庄丝厂开业三个月来,一切都十分顺利。因为开出的薪金相比之下比较优厚,所以工人们的劳动积极性很高。富庄丝厂产出的丝质量和数量在同行业中都算是上乘。这让庄怀文和庄怀武两兄弟在经过许多疲累之后感到一些欣慰。
庄怀文不久便回了爻州。这一天,庄槐武在省城的家中给哥哥打电话,据说是工厂发生了一些新的情况。
工人们向董事会提出抗议,希望降低工作强度,改善工作和生活环境。——每天缩短二个小时工作时间,由十二小时改为十小时;此外丰富工作以外的业余生活,比如定时放映电影或者开办一个识字班。
“缩短工作时间用来给他们看电影、读书上课?”庄怀武手执着电话筒不满的叫道。
那一边的庄怀文不知道在在说些什么。
“可是他们的要求会越来越多。这次答应他们,下次还不知又会提出什么要求。”庄怀武烦躁的说道。
……
“开办识字班,说的简单!一是占了工作时间;第二需要场地;第三还要请教师。这又是一份开支,太不合算了!”
那边庄怀文又在说什么。
“大哥!我们是工厂!办这个厂我们借了多少债你想想!还有多少钱等着我们还呢!账户上的利息每天都天在增加!我们要争分夺秒把钱赚回来!而不是在这里搞慈善!你出去看看,哪有办工厂办什么识字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