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千里之外的淮南城,大雨倾盆。
一小队军士沐雨朝着淮南城的正门驶去。
行至城门前,领头的青年掀开被雨水打湿的箬笠,露出带了倦色的俊朗面庞来。雨中,高耸的城门如同一只鹏鸟向他张开羽翼,城楼上灯笼高悬,有如漂浮雨中的鬼火,幽微冷清。
这里曾是他征途的起点,也是他荣耀的巅峰。七年之后,他就将在淮水之畔以七万之师大败夷人百万劲旅,尔后挥师北上,势如破竹。
重来一回,他定要让这条路走的更加顺遂。
桓大司马的队伍驻扎在淮南城南,谢沂一行人赶到的消息传来时,桓泌还未歇下,正与二子及谋士商议着安置流民的事。
先前北伐,桓氏攻城掠地收复不少郡县,但因粮草不济最终退回长江以南,跟随而至的沦陷区百姓数量蔚为可观。如此一来,这部分无家可归的百姓就成了流民。
对此,朝廷向来是设置侨郡、重新为他们编籍。但这两年流民数量激增,各大侨郡已无力容纳。况且流民居无定所、成分复杂,还会带来严重的社会隐患。
谢沂来的时候,桓公手下的谋士正为如何安置流民争论不休。
“羯奴来了?”桓泌念叨着他的小名,招呼婢仆将自己扶起。前几日,朝廷的羽书就已传至军中,如今人到了,不由开怀。
这孩子,当是想通了。
桓泌慧眼如炬,早在谢沂七岁时便瞧出他是行军的好苗子,又因是故人之子,想要将次女嫁给他苦心栽培。奈何谢夫人避他如避虎,谢氏拒婚后,谢沂也辞去了在他军中的职务,桓泌颇为遗憾。如今见他主动前来,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桓泌屏退诸谋士及两个儿子,在中军帐里召见了谢沂。帐中暖屋绣帘,地炉壁衣,博山炉中燃着冉冉的野酡酥,温暖如春。桓泌坐在上首,碧眼猬须,英武不凡。一名军士领着满身雨露之气的谢沂走进来,随之携进一股酒香。
“去了京口一趟,给明府带了京口的酒,夤夜相扰,寥寥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明公海涵。”
旁侧的侍婢一听是京口的酒,纷纷颜面失色。谢沂面色如常,端正行过晚辈礼,将那坛散发着醇香的老酒献上。桓泌见他行的是晚辈觐见长辈的礼而非官场中的礼节,心中已然明了,微微笑着赐了座。
桓时桓旺同谢沂都是相熟的,寒暄了几句便出了帐。桓旺同长兄挤眉弄眼道:“阿兄猜猜,谢家那小子是来做什么的?”
“母亲前儿在信中说这小子向阿微提了亲,你说,他会不会是亲自来向阿父提亲的?”
长公主的信件早已到了军中,桓父按下不言,转头就应下了北燕的和亲要求。桓旺是李夫人所出,自幼与妹妹感情极好,自然是不希望她远嫁的,倒真希望这位谢氏郎君能使阿父回转心意。
桓时端肃着脸,冷眉如簇。皎皎……他想起少女如雪清冷的丽颜。当日他为了逼杀袁燕持直接对妹妹放了一箭,如他所愿,袁燕持替她挡了,那枚羽矢正中其背心,不死也会重伤。
为这一箭,她必然牢牢记住了袁燕持,便是与谢沂做了夫妻,也是一对怨偶。
更何况,阿父意欲废帝,谢氏却是不折不扣的“保皇派”,就算没有袁燕持,以两家在朝中的敌对关系,两人日后必然也是怨怼的。
帐中,谢沂同桓父交接完军事事宜,才提及自己前来的原因。他恭敬给桓父斟上一盏酒,“仪简此来,是想向明公求娶令爱。”
“十一娘贞静贤淑,柔美婉嫕。仪简心慕已久。若能得十一娘为妻,吾必当同德同心、白首不弃。还望明公成全。”
他捧着那盅酒,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诚挚郑重。桓泌微微眯起双眼,“先前我曾有意将十二娘许配于你,汝母不喜,汝也不愿。今是何意?”
在桓泌眼中,这两个女儿可没什么差别。士族娶亲或为家世或为仕途,独独不可能是为了女郎本身。谢氏不肯迎娶桓芷,就是怕上了他的船。如今前来求娶已经许配给北燕的长女,却是何意?
看在谢琮的份上,桓泌可以容忍谢氏先前的无礼之举。但他桓氏的女儿可不是想娶就能娶的。他只有四个女儿,每一个都要用在刀刃上。
换句话说,谢氏不想和他造反,就滚远些!
帐中气氛一时冷涩如冰,谢沂淡淡笑道:“家母先前算过我与十二娘的八字,因不合才作罢。沂是真心想要求娶十一娘,即便两家政见相左,我也绝不会负她。”
——避开两家政治立场不谈,只言不会负她。
桓泌但笑不言,他可不会相信对方求娶他的女儿只是为了儿女情长。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京口的粟米酒醇香酥烈,蓦地就想起长女出生时,谢琮为她取名、笑说要将她聘给自家小郎的情景,心底泛起一丝怅然。
若是那人还在,二人同饮儿女婚酒,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沉默间,谢沂又接过入帐前桓氏的话题道:“明公若为江北归顺的流民发愁,沂倒有一计。”
“流民骁勇善战,并非不能为明公所用。若能组成军队,勤加训练,他日足以拱卫荆淮。”
“京口地处建康与三吴之间,地广人稀,田多秽恶,适合屯兵与安置流民。沂虽不才,愿为明公解忧,经略京口。”
桓泌眼中闪过微微的惊讶,历来处置流民皆是一大难题,也不是没有人提过将流民组成军队,但都志大才疏,无力将之发展为精良的武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