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欢本来就觉得很难受,但是,自从看到王丁那一刻,荀欢突然觉得羞辱像一把利剑一样插入自己的心脏。她突然冲开人群,飞向房间,顺手关上房门,瞬间反锁起来。门外响起一阵阵的拍门板的声音。荀欢紧紧靠在门上,用手捂住胸口,全身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荀欢始料未及的。她没有想到,家里会穷到这种地步,她原以为,只要自己要的不多,有饭吃,有校服穿就可以,很好。现在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今天发生的恶心事情简直糟糕透了,把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继续推向无底的深渊。爸爸曾经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边球。可是,今天,荀欢才深深地意识到,如果连起码的生存能力都没有的话,那真的是没有尊严,生不如死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一片寂静。追债的看热闹的,一窝蜂散去。
荀欢打开门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迅速地又关了门。
我们都是简单自由单独的个体!父母的职业跟我们没有一毛钱关系?!现在再回头来看看这句话,真是讽刺呀。连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自由,分分钟都是饿死的节奏。今天,这活生生的羞辱,将会跟随自己一生,那催债的凶恶面孔,那些不堪入耳的尖锐话语,那些看热闹的人们……现场的每一个气息,分分钟将荀欢生生凌迟,血淋淋的伤口上,看客还不忘疯狂地洒盐。太恐怖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荀欢抬起头,无语问苍天?
苍天没有回应,孤独的墙面冷冷地看着荀欢。反复在说:哎,我也帮不了你。
荀欢拿出今天写过的那句话,撕得粉碎,狠狠地抛在空中。
半夜,爸爸在门外叫门,荀欢机械地打开。
“爸爸,你为什么要欠别人的米钱油钱,今天,那个阿姨来这里吵了。”
爸爸没有说话,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坐在那里。
荀欢脱掉手腕上的手表,递给爸爸说:爸爸,我不要戴手表,你把手表卖了,拿去还钱好吗?
爸爸先是一愣,过后怯怯地说:荀欢呀,你别担心。今天工头跟我说了,过几天就会把这一年的工钱结给我的。
荀欢顿了顿,过了很久,才有勇气从胸腔里拼出一句话:爸爸,您那么老那么累那么穷,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你不觉得我是一个累赘吗?
傻孩子,你怎么是累赘呢?生下你多好,你拥有了生命,我终于可以做起爸爸,可以享受生儿育女的义务。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是,无论怎么好,我们都得生活呀。荀欢突然变得这么敏感,如今的她,好害怕,家里会到买不起米的地步。
荀欢呀,你别担心,我明天就去借。
荀欢不想再说话,现在这样的情形,再多语言也是徒劳。她爬到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爸爸连衣躺在床上,一会儿功夫,就传来响亮的呼噜声。
“怎么办?”面对黑夜,荀欢第一次紧张地问自己。
难道自己要这样度过一生吗?穷到连米饭钱都没有?那样跟活得像一堆炮灰又有什么区别。
天亮以后,爸爸早就做好早餐放在桌子上等荀欢,面碗里的那个鸡蛋,正在散发着诱人的光芒。荀欢把鸡蛋夹到爸爸的碗里说:爸爸,您一天很辛苦,鸡蛋给你吃吧,明天不要给我煮面条了,我喝点稀饭就行。
爸爸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说:荀欢,你不要这样,工地的工资是年结,我们马上就有钱了。去年是因为雨水多,没事干。今年不一样,天气好,我做了两个人的活,钱会更多。
要是明年遇到坏天气,雪灾。那就不活了吗?荀欢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爸。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领到工钱后还完债记得把钱存起来就去了学校。
在小区门口,远远地,荀欢看到王丁站在那里。
荀欢愣了一下,旋即转过身,她改变了行进的方向,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小区的前门转弯去了学校。
荀欢边走边想:他们说得对,我现在这样的条件,跟他做朋友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两个人永远都不会有交集,自己又何必,把时间和心思浪费在一个不相关的人物身上。以自己这样的条件,如今这样的处境,不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长大后一样重复爸爸或妈妈这样的命运,又有什么意思呢?!
去往学校的路上,来来去去都是一些接送孩子的大人。荀欢胆战心惊地走着,生怕冷不丁从背后冲出一位阿姨,追问那些米钱油钱的事情。她尽量把头藏得很低,一张嘴巴几乎要埋到校服的领子里面,平时经常走过的这条小路,今天却觉得分外的漫长,荀欢恨不得有那么一个高跷,可以一步迈进学校。
今天早上的晨读,还是班长李早年带读,他的英语特别好,考试从来没有失误过,听说他从来没有在外面培训过英语。
他也曾经介绍过学习方法,每天早晚都在家里听一个多小时的点读机,然后慢慢积累单词。荀欢没有钱买点读机,只好在书本上标上每一个单词的音译读法。比如 bird 记作柏得。house 记做蚝死 washing 记做挖兴……
班长边带读荀欢边记。一个早晨下来,就记了满满的二面。
荀欢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到四大名校的公立中学,听说那里免一切学杂费。
第二节课的时候,吴优神神秘秘地跑过来。
她轻声地附在荀欢的耳朵上说:荀欢,五四班的王丁今天生日,他今天没看到你,他让我邀请你一起去庆祝他的生日。
荀欢把眼睛瞪得溜圆,用手指住自己的鼻孔,不相信似的问:请我,不可能吧!我可没有钱买生日礼物。
吴优生气了:人家请你是给你面子,谁稀罕你的生日礼物了呢?人家家里有的是钱,爸爸市政府的,妈妈纪委的,每一个月都有工资领,还差你这点礼物呀。
我不去!荀欢赌气般。
心里想:为什么要去呀,都住一个小区里了,谁不知道谁是谁呀,自己这样的家庭,去参加那样的生日晚会,即给自己添堵,也给别人添堵。
吴优急了:为什么不去?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不去拉倒!给脸不要脸!吴优气呼呼地走开。
荀欢懒得理她,认真地整理好自己的英语笔记。荀欢清楚地意识到:除了学习,除了读书,自己再没有别的任何出路,没有谁可以持久地依靠。爸爸年纪那么大,荀欢有时候都不敢去想未来。
整理完英语,荀欢拿出一本奥数书出来,准备自己研究一下。不过,那上面的题目确实太难了,荀欢简直找不到北。一头雾水,急死了。阳燕妮突然就拍了一下荀欢的肩膀,神秘地问:你真了不起呀,听说王丁要请你去过生日,我们班的女生,他以前从来没有请过,你为什么不去。
谁爱去谁去。荀欢嘀咕一句,继续边做题。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想:自己什么身份自己没点数没?都穷到没饭吃了,还去攀附别人的风花雪月,到头来,还不是,被拍死在冷冷的风中。
阳燕妮憋憋嘴,耸耸肩膀,自言自语地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呀。对了,荀欢,我们都在尚学房培训语文数学,感觉还不错,你要不要一起去?
荀欢回过头,笑笑。没有说话。
阳燕妮用手捅捅她的背,埋怨着说:真羡慕你,什么也不用学。哪像我,周末的时间安排得紧紧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早上语数,下午外语,钢琴,晚上舞蹈。每次去江东那边跳舞都是坐在我妈妈的车子上边吃边走。我妈妈最近不知道哪跟神经搭错了,听别人说女孩子弹古筝能够提升气质,又给我报了古筝的课程,我的手呀,你看,惨不忍睹。
阳燕妮说完,把手伸到荀欢的面前。满满的五个手指头上,都缠着白白的胶布,阳燕妮一脸哀怨。
可是,阳燕妮一定不会知道,有一个小女孩,她做梦都想拥有一双这样的手,弹弹琴,弹弹古筝,生活如诗如画一样缓缓流淌。
可是,荀欢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她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三节是语文课,班主任今天走路带风呀。原来上一次高新区的征文比赛揭晓,整个学校,只有二个人得奖,而且得的是二等奖。而这个两个得奖者,除了五四班的王丁外,我们班的荀欢同学也在之列,老师把荀欢两个字,拖得老长老长的,并要求大家鼓掌祝贺,她还补充说,这个奖的的含金量特别高,周六会在花州小学的多功能厅颁奖,听说还有一千元奖金。
一千元!荀欢睁大眼睛,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那不是可以买五百斤米?这样算着,荀欢的心里都乐开了花。
班主任接着在班上朗读了荀欢的作品《路边的挑沙工》,老师说,荀欢把对劳动人民的深情和怜惜,以一种关怀的温柔全部细腻地表现出来了。动作描写和细节描写都非常到位,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包含了浓浓的情愫,是难得的一篇好文章。末了,班主任叫荀欢讲讲创作心得。
荀欢从座位上弹起来,缓缓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创作心得,写的就是我自己的爸爸,也表达了对他的深情。他一天时间打两份工,为了多拿几个工钱,每天忙到凌晨两点钟才回来,寒风吹裂了他的皮肤,冷雨湿透了他的脊背,机器磨破了他的手指……他从不喊苦从不说累,他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他虽然又老又丑又没钱又没房子,但是,他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活,一直很阳光向上,他还常常叫我放心,他说他一定会负责任地把我养大,不会把我流落街头……
荀欢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还忍不住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