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电梯快速下沉,头顶蒙着厚厚灰尘的汽灯毫无生气地亮着,这具铁笼子里不时因为震动抖落灰尘,显得灰暗压抑。
云求远从角落里扯出一块泛白的旗帜围在身上,不紧不慢观察起来。
他的视线转过一圈,发现四周的岩壁上装了几层铅板,像是中途仓促铺就的,板块间完全不严密,接缝里透出灼眼的光。
目前这种黑暗的环境看似比外面要安全,但云求远感觉得到,越往下沉,辐射剂量有增无减,甚至铅板都只是摆设。
更强烈的感觉来自斜下方,不到百米深,一个球形的空域,那是一块被无限压缩的能量,遵循复杂的运行方式,衍射出不断振动的波痕。
那更像是一颗硕大的心脏,泵出的不是血液,而是高能粒子流。
沉寂三千年一百年的生态改造装置,因为某种原因,正缓缓苏醒。
这是吸引云求远跨越重洋,回到成为人类保留地的独立陆地的原因。
他垂下眼帘,头脑中有一块仿佛隐隐作痛。这一路走来只是寻觅自我,回到诅咒的源头。他不曾离开历史和神话,他就像是永远行走人间的孤魂。
二十年前,一个身影从近海跃出,在无人的海岸悄悄登陆。历经曲折,一路纵深到内陆,他了解到一些内幕。
起源号进行光速迁跃前遗留了一百多人员,这些人在冬眠中捱过了艰苦的九百年,完成了再造计划的第三阶段。
这期间,衍生种族诞生,人类建立起近地监控体系和陆地文明。
在这之前,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云求远流落在外四千年的时光,有九百年是在类似冬眠的状态中度过的。这段时间内改造装置不眠不休地运作,狂躁的能量和疯狂生长的晶体像是某个巨大智慧构想的琉璃幻象。
他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隔着一堵冰墙不停地敲,外面是逼近的熔岩,只有贴着冰的一面有些凉意。
热浪烤炙着他的身体,他看见墙的那边有人,往昔相识的人背影接连走远,他不停敲打着,喊着,但是没有人理他。他对嗓子开始渴得冒烟,冰那面忽然站着一个邋遢的男人。云求远又有了希望,他嘶哑地嚎叫,扯着鲜血淋漓的嗓子,冲着冰大喊大叫,活像个疯子。
甚至他咬破了手腕,写下了血红的大字,歪歪扭扭的字体像是通红的小蛇在冰臂上蠕动。
“我还活着啊!”他这样嘶喊着,也这样写,双手锤着宇宙中最坚硬的墙壁,咳出了一摊血浓。
再度入梦,冰里面是一具人形的冰雕,但与封印着它的冰相比,更加剔透和精雕细琢,更像是水晶。冰雕闭着眼,像是随时会醒来。
他无端地幻象,开始用结痂的手掌拍打,渴望唤醒那个冰封的人形,打破这一切桎梏。结果依旧是血淋淋的,每次都粘掉一块皮肤,最后冰壁印上了血糊的一片掌印。
身后一直相安无事的熔岩动了,火舌像是一辆战车推过来,他眼见着自己被滚烫的熔岩吞没,像是呲啦掉进坩埚的虫子。而自己脸上恐惧的神色和焦化的血肉简直是噩梦。
这时他意识到梦境变了,自己在冰里面,那具水晶般的人像就是自己,而在绝望和痛苦中熔融的人类之躯也是自己,曾经的自己。现在的自己不过是没有灵魂的石像罢了。
接着他开始恐惧、嘶吼,用尽全力,拔出缝隙里鳞甲覆盖的手臂,砸碎镜子一般的晶体,也砸碎了镜中生着獠牙的怪物。
他疯狂地想摆脱这个梦,梦境也随之扭曲,出现了天空,他回到了华北广阔的平原。他一只脚踏碎了这平地,瞬间拔高到几百丈几千丈,脚踝在云端前进,每一步都带出风啸雷鸣。
他望见涓涓细流一般的长江,像是泥丸一般卷起的江南丘陵,最后踏进了海洋。
海洋深不见底,仅仅踏出一步就陷入深邃幽静的黑蓝色中,这海水也变成了细碎的晶体,不同角度凸起的千万块镜面映出千万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魁梧如撑天玉柱的身躯没入海洋,刹那电闪雷鸣,海水排出百米高墙拍向垂危的陆地,震动撕裂了海底火山带,压力深积在地壳结构中无处释放,沿着裂缝不断推进,最后在陆地引爆了上百个火山口!
等一切待定,风息雷偃,混沌之中有什么破裂了,光变得刺眼而明媚,在照进来的刺眼阳光中,他真正意义上睁开了双眼。
哗啦啦的水声涌进来,呛入了鼻喉,他有了窒息感,可手脚束缚着,他只能不断踢撞着,击碎那些缝隙,挣脱千万束玻璃纤维般的细丝,从壳中间挤出来。
之后海面升起了一块,海水滑落,一个身影显现出来,他踏上了泥滩地面。
泥滩松软凉爽,在温暖干燥的陆风吹拂下结着盐晶,闪烁着欢乐的光泽。
远处,舔舐着盐晶的一直斑褐毛麋鹿带着好奇和谨慎,用一双黑色大眼睛盯着他。
凉风扫过,脚底的清凉穿透神经抵达大脑,提醒着他:你还活着。
他从迷茫中猛地惊醒。
他看着新生的身体。
人类。
是人类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