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阁主们和教主聚在一起用饭,连翘坐在她怀里,忽然说:“阿娘身上有二阁主的气渍!”她吓坏了,而一看旁人都觉得稀松平常,各吃各的,只有三阁主羞得低下头咯咯地笑了一下。
小筵厢的厨娘最欢喜,每回遇到单日他们来,总要多倒一点酒给两人,很殷勤,还会送他们自家纳的鞋袜,把他们当自己家里的夫人郎君侍奉。这厨娘看着唐襄长大,唐襄知道她以前就为自己的姻缘操心,至今才觉得少女已成,尽管她已三十七岁了。
薇主说不要替梁乌梵愧疚,而她想到十一还为之怀着双胞胎,心里很不好受,但也不能送礼去看她。莺奴和三阁主知道她的心,于是为她代劳。她担心梁乌梵是因为十一怀孕,行房不方便,所以才来找她;怎样想都是担惊受怕。
有回,她又哭道,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又伤心又气恼,我到底哪里惹你不喜欢?
她回头心想,不是他不好,是我自己多心。又不能在这种时候提起他的正妻,所以没法回答他,趴在他肩上垂泪。
小翘说她身上有了梁乌梵的气味,那他身上难免也有自己的味,十一和他同床共枕,闻到了一定伤心。何况她还在十一面前说过,“我与你的丈夫并无情分”,细想起来确实没有情分,但没有情分为什么能整夜交缠在一块?
她记起薇主很久以前对小宫主说过句话,原来那话批评的是她,薇主说“情爱婚姻,鱼水之欢,不是逢场作戏”;“勿把滥情当作绝情,也不要把绝情当成无情”,滥情最是无情,永远拒绝了,反倒还有情。自己怎么能这样无情?
又觉得梁乌梵可怜。
以往失败过,所以遇到情爱难免屡战屡败,她很害怕。薇主说得对,其余的风浪都不能让她畏缩,她的短处她自己明白。但没想过败者手无缚鸡之力,有时也能无意杀了胜者,最后弄得两败俱伤。
过了一阵,她觉察其他人把她当作梁乌梵的夫人对待,更惊恐了,他们怎么能把她当作梁乌梵的妻?不知道该怎么逃脱这种羞辱,终于对莺奴说起去扬州的事,距离上次对梁乌梵说起“再等一段日子”,还不到两个月。
莺奴说:“大阁主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她有些愧疚,为这样的事抛开霜棠阁不管。
莺奴又说:“自己最要紧。”唐襄的心其实早不在此,这多出来的五六年都已经是弥留了,绝不是因为那事才决定要走。
她说道:“只说我出趟远门,再过段日子就回来了,不要声张。我怕劳动人送。”
莺奴笑着点点头。
她同日启程,从书堂把小翘唤回来,午后的马车。出发前,她只来得及到海棠林去回顾了一下上官武过世那一夜她刻在树上的字,比几年前高了一些。她的人生是从那一夜停了的,现在重又开始。
晚上小筵厢不见她人了,教主说有事派她去苏州,过段日子就回来,也没有人疑心。过了六七日没有再提起,梁乌梵有天在海棠林碰到鹦哥,见她换回农妇衣服,扛着农具要去田里做活;做奶娘的怕手糙,所以轻易不做农活的。一问说大阁主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和吴哥回本家了。他大骇,潜进大阁主馆,她的房里还是一机一凳,蒙尘的绿铜镜,落漆的箱笼搬走了,用惯的梳子也带走了。
他心里早明白了,然而还不信,一定要找出些证明她还回来的蛛丝马迹。翻箱倒柜,在床下找到一个旧妆盒,里面全是她年轻时戴的妆面,《古镜记》的篦子也在里面,还是全新的,留在这里了,自始至终只那一天戴过。小翘的屋里除了他送的那些东西,衣裳、书本也都不在,台上竖着一面新铜镜,照出来一个空的房间。
房瑜说康成走前也没有预兆,但到底给他留下一个黛黛;她拖延了很多年终于不告而别,把他的一切都带走了,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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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六年房瑜到扬州出公差去,回长安时为教主带了一幅艳绝无方的双美图来,肌骨丰润而如竹,眉细眼哀。题字是唐连翘作。才十三岁,但他画春宫图的名气在扬州已非常响亮,求这一幅花了房瑜好大价钱。他问公子令堂是不是霜棠阁的唐阁主,连翘回答他说“家母不见故人”,于是没见到。又问身体还好么,据说还康健。
连翘不像他母亲一般矮小,十三岁就比平常男儿高挑,也有一副洁白如玉的额头。他原想说“公子生得真像二阁主呵”,不过贞元十六年那时,梁乌梵也早已哀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