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有！”此地恰在转弯处，王文这时站的位置有些吃亏，因他的脸正对着日光，偏睁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难受，仍紧盯着徐大有，“少小离家老大回，你要真是个愿意走路的，今日就该明白，自己可以走了。你要还是想赖着等内阁首辅那把椅子，我告诉你，万文龙现在都还没坐上呢。就算万文龙坐上了，也不会传给你，江南他还有个学生李方奎在等着，你身边他也还有个学生钱有粮也在等着。”

这就不只是酸刻，而是近于挑拨了。而这番诛心之论，又正是今天徐大有所经所历深怨万文龙之处，偏偏此时钱有粮又在身边，徐大有性情再操切也不会跟他辩这个话题，望着那张被日光照着的大脸，回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当首辅的爹，也从来没有想当首辅！”说完这句，一个人朝着挡在路中的王文径直走去。

王文挡着不让，徐大有也不愿离开石路绕道草地，一尺之地二人的臂膀碰上了，王文使出暗劲，徐大有也早就蓄着暗劲，这一碰高下难分，毕竟让徐大有走了过去。

爱吵架的从来就怕两种人，一种是任你暴跳如雷，他却心静如水，一种是挑你一枪，扬长而去。徐大有今日使得就是第二招，把个严王文气得撂在那里，偏又在西苑，总不成提着袍子追过去打，这时一腔怒火便只有喷向另一个人了，那就是还站在那里的钱有粮。

“钱有粮。”王文和钱有粮年岁相当，于是居然这般一叫，现在面对比自己年小的钱有粮便连字号也不称了，俨然长辈之呼小辈，也是因为心里恨他比徐大有更甚，“你从小就会读书，应该知道三国时另一个神童孔北海的典故。”

“小时了了，大未必然。”钱有粮平静地答道，“王尚书是不是想说钱某少时会读书，大了反而不能成器？”

“聪明。”王文语速更快了，“如果只是不成器倒是孔融的福，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招来杀身之祸。”

钱有粮：“孔融是被曹操杀的，但不知我冥月国谁是曹操。”

论聪明过人其实王文也不在钱有粮之下，立刻冷笑着对道：“自古杀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也不只曹操！”

钱有粮依然平静如水：“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要能为国捐躯，钱某坦然受之。”

“你也敢跟我侈谈为国！”王文近于咆哮了，“国库空虚，我们想方设法弥补亏空，你们却釜底抽薪，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我冥月国！”

听他说到了实处，这时正四处无人，钱有粮也知道今天这场交锋迟早会来，恰好海子边垂杨下有一个石墩，干脆坐了下来：“我倒真想听听王尚书你们是如何为冥月国弥补亏空，我们又怎么釜底抽薪了。请赐教。”

他倒坐下了，真气人！王文两只大眼飞快地睃巡了一遍，附近除了那个石墩竟别无坐处，他几步走到了钱有粮面前，虽然站着也还有个居高临下之势，眼睛往下望着他：“户部、兵部、工部还有宫里都在等着钱用，年初议事你也是伸手要钱的一个，好不容易跟南洋商人谈成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你们偏不要命的去阻挡！钱有粮，摸着胸口想想，拿人家当枪使，只为要拱倒我们，那些理学心学你和你的老师都学到哪里去了！”

“王尚书这话说得不在理。”钱有粮不看他，只看着水面，“都是为了推行国策。要说李方奎路清云是被我们当枪使，那胡明远，方文廷是王尚书你举荐的，为何也会贪墨如此之多？还有吴龙，江南一柱，国之干城，王首辅引为心腹，一开始就反对你们的那个方略，他也是我们使出的枪吗？”

一连几问，把个王文憋住了，那张脸更红了：“问得好，问得好！我举荐的人现在死了，你们举荐的人依然在那里兴风作浪！前些天你们又愣弄了个李方奎到江南去，还不是想去掣吴龙的肘！搅吧，搅得吴龙前方打仗没了军需，吃了败仗，搅得江南大乱，把冥月国亡了，老子无非陪着你们一起完命就是！”

说到这里王文已是气喘吁吁，哈了一口浓痰猛地吐在钱有粮的脚下，这才转身大步向西苑禁门方向走去。

钱有粮慢慢站了起来，依然未动，也不看渐行渐远的王文，忧深的目光转望向海子里日光照耀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