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说到,灭苦将小二追至一处巨大石室,先是以霹雳手段制住敖珮,紧接着不费吹灰之力找出小二藏身之处,本以为接下来必然顺风顺水,不料他失道寡助,不仅连遭诸般阻碍,还被小二利用他心生魔障、疏忽大意之际,以晶刺连穿其咽喉经脉,钉死在石门之上,不但未能完成逆转之功,连先前从小二那里吸来的寿元也一并物归原主。
且说小二心喜寿元失而复得,正在雀跃之际,整间石室不知怎么忽然抖动起来,初时不过是咔咔作响,其后愈演愈烈,隆隆似三军鼓鸣,轰轰如九天雷动,将一室器用,摇得东倒西歪,四壁文字,震得皲裂剥落。
他匍匐在地,正自纳罕,忽然间震动戛然而止,但见那丈许石门周围,透出七彩佛光,中间世尊宝像,更放九重瑞霞。霞光过处,把小二与灭苦两个身上,都裹上了一层金色薄雾,似有若无,时隐时现。
这薄雾罩在身上,温润如美玉,柔顺似凝脂,不知不觉间便将小二身形托起,悬在半空。他一边徒然划动四肢,一边四下环顾,发现本来躺倒在地的灭苦也是这般手脚低垂、凭空飘浮,心中不免疑惑:“莫非是这臭和尚阴魂不散,又要害我。”
他还未及细想,便觉浑身一紧,好似被什么东西一拉,径直朝石门猛撞而去。那石门虽然祥光环绕,毕竟是岩底石胎,这般以肉身相抗,岂不是非死即残。只是他现下身不由己,纵然手脚并用,又如何阻得住去势。眼看着脑瓜不保,他只得两眼一闭,听天由命了。
不过他等了许久,也未撞上石门,自然也听不到噼里啪啦的筋断骨折之声,周遭反而忽然变得悄然无声、一片死寂。他偷偷撑开一条眼缝,只见四周变得漆黑一片,不见五指,浑身也没个着力之处,也不知是否尚在石室之内,若说是死后魂游,可自己心房搏动之声,依稀可闻,口鼻气息出入,也是畅通无阻,如此情形,叫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二没了主意,正含住手指胡乱琢磨,忽觉眼前一亮,身后似是亮起一盏灯来。他还未及回头,一连串磨刀似的狂笑声便钻进他耳内。
这笑声的主人是谁,他自然一清二楚,立刻抡起双手双脚,车轱辘似地转动不停,欲要逃离此地,可任凭他如何扑腾,还是连半寸都挪动不了。急得他是满头大汗,只觉灭苦那双精瘦枯干的手掌随时会一把掐住他脖子,折树枝一般啪嗒一下折成两段。
然而那双手掌终究没能出现,原本刺耳的笑声倒是慢慢低沉,最后竟变得呜呜咽咽,倒像是在抽泣一般。
小二架不住好奇之心,停下手脚,慢慢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干尸似的老僧,此刻正背对着他蜷缩一团,身形微微颤抖。
那老僧头顶上悬着一颗佛珠,莹莹如玉,朗朗似星,不仅照亮了老僧的身影,也照出了老僧面前的一面石壁,石壁上有如蜂窝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扇扇石门,门上皆有雕刻,形态各异,有鸟兽鱼虫、草木山水,也有各色人物、龙凤麒麟,更多的雕刻则是奇形怪状,看不出是何物事。除此之外,每扇石门上方还刻有文字,不过小二只认得几个,都是各种数字的写法,什么“九十九”、“10”,“XII”之类。
那佛珠光芒虽盛,毕竟比不得日月光华,石壁更远之处,珠光难及,皆隐于茫茫黑暗之中,看不出尽头所在。不过仅是佛珠照亮之处,粗粗算来,恐怕也不下数千个石门了。
小二除了天地之外,头一次见识到这般广大之物,心中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情,脱口道:“好厉害啊,这般大墙,也不知要用多少砖头才能砌起来呢!”
他言罢方才惊觉,急忙以双手捂住口鼻,心中默念:“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可惜事与愿违,灭苦渐渐止住颤抖,缓缓摆过头来看向小二,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中,竟画出两道泪痕,从苦树皮似的脸上歪歪扭扭地划了下来,十分怪诞,他咽喉处那个被晶刺戳破的黑洞,无血无肉,看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陆施主,先前多有得罪,老衲这厢给你陪个不是。”灭苦垂首合十,语气甚恭,可惜那脸上着实在看不出悲喜,也不知是真心赔礼还是假意嘲讽。
小二本以为这老和尚之前吃了大亏,见了他必然要暴起寻仇,可这般前倨后恭,倒是出人意料,只得咽了下口水,勉强道:“我……我也得罪了你不少,咱……咱们这就算扯平了?”
灭苦摇头道:“不然。”
小二一听大惊失色:“莫非你还要吸我的寿命!”
灭苦长叹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陆施主误会了,老衲只是说除了赔礼以外,还要多谢陆施主,自然不能算扯平了。”
“谢我?”小二摸了摸脑袋,想起了以前听的故事里,那些大恶人往往一边口称道谢,一边大肆报复,背上不禁一寒。
灭苦似乎看出小二心事,将身体让开一点,露出之前被他挡住的一扇石门,以手指门道:“陆施主莫要疑心,且看此门。”
小二匆匆扫了一眼石门,忽然惊咦一声,目光便定在那里,再也挪不开了。原来那扇石门之上所雕,正是世尊宝相,与石室中那门一般无二,分毫不差,石门上方的数字是“55”,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灭苦转向石门言道:“陆施主猜的不错,此门正是裟椤小灵境那扇石门,我等早已穿过此门,如今已是在灵境之外了。”
小二奇道:“你不是花了好几百年都打不开这门吗?怎么这般容易就出来了?”
“这便是老衲要多谢陆施主之故。”
“这跟我有啥关系呢?”
“全靠陆施主以晶刺破了老衲灵枢,令得陆施主寿元物归原主。”
“那也是你先动的手。”小二急忙申辩。
“陆施主说的是,老衲只是想说,若非陆施主这一刺,你我二人便难成枯荣轮回,老衲纵是再苦思冥想数千年,也不得其门而入。”
小二见灭苦并无问罪之意,稍稍放心,又问道:“我见识少,什么枯荣轮回?我还是搞不明白。”
“陆施主可还记得出入灵境时,所见裟椤双树?”
“记得,那两棵大树,一会儿秃了,一会儿绿了,怪得很。”
“是了,我佛如来,早便以树相示,只需一老一少,在此灵境中各自达成一枯一荣,便可打开石门,可叹老衲自诩聪慧,却为执念所迷,在此枯坐百年,也未能悟得禅机,反而鬼迷心窍,以吸取他人寿命自续,徒然伤人性命,实在是罪无可恕。”
小二本是聪明之人,略加思索,便想通了此间关节,抚胸暗道:“幸好我没上这老和尚的当,跟他搞什么乾坤逆转,不然不仅白送了寿命,反留他继续害人,可惜珮姐姐没能坚持到这个时候,唉!”
他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连忙揉了揉眼睛,对灭苦道:“老和尚,我也不要你谢我,你之前运那什么功法,虽是邪门歪道,好在能让我那珮姐姐魂魄复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再用一次,转我一些寿命给我珮姐姐呢?”
“此事不难,只是……”灭苦还未说完,黑暗深处忽有隆隆之声,不觉停下了话头。
小二亦觉奇怪,可待他回头张望,那隆隆之声又渐渐平息,禁不住问道:“那是个啥玩意儿?”
灭苦对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一会,这才道:“陆施主小心,恐怕来者不善。”
他说罢身形微晃,霎时间便挡在了小二身前。
灭苦与小二如今都是悬在空中,小二先前卖力转动手脚,都离不开原地,现下见到灭苦活动起来竟然比灵境之中还要迅捷,不免好奇,只是他刚要开口相问,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红芒,只得压下心中好奇,从灭苦身后探出头来小心张望。
只见那红芒初时微弱难辨,接着慢慢扩大,待其近前,竟然仿如红日,将佛珠灵光也盖了下去,照得小二与灭苦两个通体赤红,好似两个血人。
因那红芒着实刺眼,小二初时看不真切,待双眼渐渐适应,看清了那红芒出处,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似老鼠见了猫儿,牙关紧闭,两股战战,差点当场尿了出来。
原来发出红芒的,居然是一只眼睛,只是这眼睛足有城门般大小,赤睛黑瞳,烈烈如火。那眼睛的主人,更是可怖,通体黝黑,浑身粘滑,体粗似江河,头大如丘陵,乃是一条独眼巨蟒。
那巨蟒尾巴隐没于黑暗之中,看不出多长,蟒头到了二人身前数十步停了下来,只是身形过于庞大,在二人眼中如同近在咫尺。
只见那蟒头左摇右摆,黑色瞳孔收成一条窄缝,始终死死盯着二人,似乎在上下打量,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小二在这般凝视之下,早就吓得浑身冒汗、颤抖不已,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灭苦那老和尚则是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直接给吓死了。
幸好没等多久,灭苦就开腔了,总算打消了小二心中疑虑。只听灭苦对着巨蟒高声叫道:“老衲法号灭苦,这孩童名叫陆小二,我等初入宝地,不明道路,不意打搅了尊驾清修,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原谅则个。”
他这几句声如洪钟,震得小二脑袋嗡嗡作响,耳膜刺痛不已,若是在凡间,恐怕数十里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灭苦言罢,那巨蟒立时有了反应,体内隆隆作响,果然先前响声便是这巨蟒所发。
待这响声平复,却见那巨蟒血口半张,口吐人言道:“嘶嘶——安全口令——嘶嘶——安全口令——嘶嘶。”
这巨蟒说话虽然口齿清晰,不似兽类,奈何翻来覆去便只是这么几个字,莫名其妙,叫人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灭苦沉吟片刻,又高声道:“我等乃是误入此地,并不知这安全口令,尊驾若是不喜,我等即刻离去便是,还请尊驾指一条明路。”
这几句应答听来不卑不亢,小二自然不觉有异,可他却不知,以灭苦的辈分之高,现今仙界中当得起这老僧如此礼遇的,实在是屈指可数,显见这巨蟒实力,在灭苦看来也十分棘手。
可惜那巨蟒并不领情,听了老僧一番言语,依然是那句“安全口令”循环不止。
这车轱辘话磨得小二耳朵都快起了老茧,他不知不觉间张嘴抬手,就要打个哈欠。不料他手抬刚到一半,那巨蟒语音陡然一变:“威胁——数据清理——威胁——数据清理——威胁。”
小二不由得一呆,但见红光一闪,待小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移形换影,已在百步开外。那巨蟒正从他们刚才所处位置,缓缓缩回头颅,而那只硕大赤眼依然一刻不离地盯着自己。
“老和尚,这是……咦,你怎么?”小二刚要问个究竟,忽然发现灭苦一条右臂不翼而飞,肩头断口焦黑一片,像是受了猛火灼烧一般。
“区区小伤,不足挂齿。”灭苦言罢额头万字疾转,一条新臂瞬间便从肩头生长成形。只是这新臂通体碧绿,干瘦枯槁,倒像是之前碧珊瑚的枝桠一般。
小二明白刚才是那巨蟒猝然发难,全靠着灭苦拉着自己才逃过一劫。方才惊见灭苦断臂,一时竟有些担忧,后来又见他断臂重生,这才放下心来。他想到不久之前,自己还对那臭和尚恨之入骨,如今居然关心起这恶僧的安危,只觉世事变化,还真是出人意料。
“施主留意了,”灭苦出言打断了小二思绪:“此怪十分凶险,若要保命,切记抱紧老衲,绝不可松手。”
小二不敢怠慢,立刻双臂绕过灭苦腰间,在前面紧紧扣住,对灭苦问道:“这大头蛇什么来头,很厉害吗?”
灭苦笑道:“若是寻常妖蟒,老衲倒也不惧,只是这厮天生火种,正好克制老衲木灵根,故而有些棘手罢了,不过陆施主勿忧,这数百年间老衲虽痴迷长生,功夫却未撂下,此时正好借这畜牲印证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