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如何使得?你们都是贵客。”
“都火烧眉毛了,你就别硬撑了。”花语夕拍拍她的肩道:“什么客呀主呀的,我就是一个有经验的主妇,来帮自己的小姐妹的。”
楚星雨心中感动,再加上确实焦头烂额,便点头答应。
花语夕等七女首先取代了丫鬟们收拾小银鱼的工作,她们的手法极其利落,很快,那些被收拾好了的鱼便堆成像小山一样。
其中李珠儿最让人感到意外,白沁笑着道:“没想到我们的小公主,干起活来也这么熟练。”
李珠儿微微一笑,脸上透出幸福之色:“真正想好好过日子的人,便该如此。”
花语夕对她们的成果非常满意,朝楚星雨一笑道:“这事还得怨你家主子,找来这么多花瓶似的少女做丫鬟,干起活来就不行了。”
楚星雨无奈道:“主人自己喜欢嘛。”
她们把鱼收拾干净,便生起好几堆火,又立起支架,准备不占用厨房原有的灶台,直接把鱼烤了。后来唐梨和朱清筱也赶来加入,蓝桥凌羽飞等人本也说想帮忙,却被女人们逐了出去。
“君子远庖厨,女人们的事,你们男人别进来,碍手碍脚的。”
唐梨在这几年已多次试过下厨,此刻仍抓住机会向花语夕学习讨教,众女烤好了鱼,又参与到其他菜肴的准备工作中,鹧鸪洲厨房的效率大增,没过多久,就到了开宴的时候。
这时天色渐晚,桃林中挂起了各式彩灯,从京中赶来赴宴的几位客人也都到了。
他们是朱棣的侍卫马和,文昌侯风镇岳,以及新城侯张辅。徐妙锦也说想念姐姐,趁机加入到晚宴中。
因是五月中旬,晚宴在桃林中举行,倒也不觉寒冷,反倒有一种自然的惬意。
蓝桥从岳阳带来上百坛的青菱酒,此时在席间一一启封,顿时酒香四溢,引得人馋虫大动。
就连上官怜梦、南宫怀瑾等官家闺秀,闻到这样清冽的酒香,也不禁让婢女讨了些来,先敬皇后,再敬主家蓝枫,最后和其他的闺秀姐妹互敬,才极其优雅地啜饮而下,动容道:“真的很好喝哩。”
蓝桥与马和曾在海上结缘,第一个上前问好,刚说出一个“马侍卫”,风镇岳已笑着纠正他道:“马侍卫现在已不姓马了,他现在被皇上赐姓为郑,以后就叫郑和。”
郑和谦虚地笑了笑,一拱手道:“我这次过来,一是想见见各位老朋友,二也是来辞行的。陛下已经明旨,命我率船队出使西洋。”
蓝桥听了心中一凛,暗道朱棣莫不是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派郑和航海,去寻找朱允炆吧?他禁不住看了眼扮作荀掌柜的李祺,见他面无异色,仍在与周围的人说笑,听他们大谈品尝永乐江浦茶后的观感,知道朱允炆必然已经被安置到更安全的地方,遂放下心事。
风镇岳接着道:“其实我也是来看看你们,然后就准备出征了。”
“出征?”这次发问的是风月明,“爹要去哪?”
张辅接口道:“是南边出的乱子,安南陈朝的权臣胡氏弑君篡位,又袭杀了由我大明官兵护送的故主后裔陈天平,参与护送的大理寺卿薛匆亦战死。皇上为此龙颜震怒,命成国公为南征总帅,文昌侯、西平侯和在下出兵讨伐,大军共计八十万。目前大军已在各路整合,很快就会出征。”
蓝桥点了点头,单看这几位将军的阵容,就知道朱棣为此动了真怒,已下了踏平安南的决心。成国公朱能是一员无双猛将,文昌侯风镇岳和西平侯沐晟早在靖难之时就有过合作,再加上新城侯张辅这后起之秀。这样一支部队开出,相信天下没有任何一股势力能够抵挡。
“那北面怎么办?鬼力赤那边有谁在守?”
风镇岳呵呵笑道:“鬼力赤这几年乖巧得紧,频频示好我朝。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冷大将军坐镇北平,相信鬼力赤掀不起多大的浪。”
蓝桥听他说“冷大将军”,精神一振道:“冷叔叔痊愈了?”
“义父他身子怎么样了?”身为义女和冷晗主治大夫的花语夕自也十分关心。
风镇岳欣慰地道:“我去年见过他一面,已经可以骑马了,在马上挥刀射箭,可是虎虎生风呢。”
与张辅同来的还有他最近新娶的李、吴两位夫人,他倒也客气大方,带着二位夫人给朱清筱请安,自嘲地一笑道:“在下等不及殿下垂青,自觉无颜,也不敢再叨扰殿下。年前家母罹患重病,为给她老人家冲喜,也为尽孝,便娶了这两房夫人。”
朱清筱倒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和张辅寒暄几句,说了些祝福的话,算是干净利落地了却前缘。
张辅忽又想起一事,踱到蓝桥蓝枫两兄弟的席前道:“柳宗道在一年前病故了,正道钱庄的生意从那开始便一蹶不振,现在你们的枫桥钱庄已彻底在北平站稳脚跟了。”
他说到这,又神秘的一笑道:“我听到些传言,说陛下有意迁都北平,且很快就会开始准备迁都事宜。到那时候,北平就不再是北平,而是北京了。”
男人们在席间畅谈国家大事,徐妙云徐妙锦姐妹也边吃边聊,说的却是姊妹间的私话。
徐妙云往妹妹的碗里加了一条鱼,叹道:“我近来身子总觉不适,恐怕……唉……”
“姐!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讲?花姐就在那边,等下让她给你看看。”
“没用的,寿数天定。”徐妙云微笑摇头,“况且我这一辈子,也活得足够精彩了。”
见徐妙锦还要说话,徐妙云打断她道:“其实我最放不下心的,还是你。我听陛下说,他似乎对你有点意思……”
“姐……你说什么呢?你知道我……”
“我知道,我知道。”徐妙云眼中满是怜意,抚着妹妹的秀发温声劝道,“但天子之侧,岂可无人相伴?我可能撑不了两年了,等我走后,若他请你当皇后,你……”
“不。”徐妙锦坚决地摇了摇头,“项大哥虽然已经不在,却又时刻在我心中,这三年来未曾稍离片刻。有这样的心思,我没法再侍候任何人。”
“可陛下他……”
“他若逼我,我就出家。”
徐妙云见妹妹说得坚决,知道难以再劝,暗叹一声,喝了一口闷酒。
有“贵比黄金”的青菱酒助兴,晚宴的气氛愈发热烈,除了皇后徐妙云这一席,几乎处处都是欢声笑语。风月明张辅等武人更是豪迈,一杯接一杯地畅饮,痛快异常。
京城的闺秀们基本也都饮了酒,不过不敢喝多,都只是点到为止。她们有的淑雅自持,有的故作娇憨,还有的天真烂漫,在灯火的映照下好似各色的花朵,展现着各自独到的魅力。
就连一向酒量不佳的朱清筱也多喝了几杯,见坐在主位的徐皇后愁眉不展,便主动上前敬酒,然后拉着徐皇后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话,尽是些发生在岳阳侯府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欢笑声间,一身华服的楚星雨拨动琴弦,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抚琴曼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是她初入京城时,花语夕教她的第一首歌。记得那是个上元节,她第一次向神女楼的来客献艺,花语夕教她唱这首歌,说其中“星如雨”这句话能让宾客们更容易记住她的名字。
花语夕还说她歌喉清美,舞姿曼妙,假以时日,有机会成为京城的第一花魁。
但或许是因为性情低调,又或许也不够勤奋,楚星雨虽被排进了倾城榜,作为花魁的声名却终未能压过柳月遥。
如今再次唱起这首歌,她回忆起往日的种种,又想起神女楼物是人非后自己“被迫”在侯府开始的新生活,不禁为之唏嘘。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歌唱至此,她朝旁边的一名婢女示意了一下,那婢女点点头,拿起一个铺着红绸的托盘,依次走到今日来赴宴的十三位闺秀席前。
按照事先的说法,在场的闺秀如有意成为候选的定远侯夫人,就可在此时将一样属于自己的物事放入盘中,最后由蓝枫选定其中一件物事,徐皇后便会当场为蓝枫以及那件物事的所有者赐婚。
闺秀们有的取下耳环,有的摘下手链,有的拿下贴身的坠子,还有的放入一个别致的红绳结。当托盘最后拿到上官怜梦的身前,她先是摘了发钗,想了想又戴了回去,最后取下脚踝上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翡翠,珍而重之的放进盘中:“这翡翠自我出生之日起便系在脚上,系绳不知换过多少根,翡翠却从未离过身。”
“请这位姑娘将我的诚意如实转告给侯爷。”
她这样一说,在她之前放入物品的闺秀们无不叹息,暗道以她这样充分的准备,旁人定是无法同她相争的了。
婢女捧着托盘,缓步从人群之中穿过,最后将托盘送至蓝枫面前。
琴声不知何时已然停下,桃林一时间忽然静得只剩下风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蓝枫的身上。
蓝枫看向那托盘,视线自一样样属于少女的物事上扫过,却陡地浑身一震:“这是……怎么会?”
那婢女以为他看上了上官怜梦的贴身翡翠,便低声道:“这是上官小姐的翡翠,她说从出生之日起就贴身戴着,从未……”
“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蓝枫急得只摇头,“你这托盘里,怎么有十四样东西?”
婢女定睛一数,也吓了一跳:“咦,怎么会这样?应该只有十三个人的呀。”
蓝枫不再说话,灼灼的目光锁定在一枚形制精美的玉佩上。
那玉佩上镌刻着定远伯的字样,还有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小印。
他闭上眼睛,想起多年以前,蓝若海将玉佩交给他时的情景,又想起后来那玉佩被本雅莉抢去……
本雅莉……
“晚宴暂停,让宾客们自由活动,我很快回来。”蓝枫有些失控地拿起玉佩,朝徐皇后匆匆交代一句,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之中离席而起,跑了出去。
徐皇后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倒也并不如何惊慌,安排已经吃罢酒菜的宾客随意在府内活动,让他们尽情赏花、赏灯、赏月。
“本宫也去四处转转,一个时辰后,咱们再回到这里。”
她说罢便在朱清筱的搀扶下起身,信步走进桃林。
见朱清筱一直抓着她不放,徐妙云本想说“你不必跟着我,我没事”,却见朱清筱自己也走得摇摇晃晃,忙伸手将她扶住。
两人拉拉扯扯,最后在桃林深处的一棵桃树下停住。徐妙云眉头微蹙,看着朱清筱道:“明明就不怎么能喝酒,偏要和那么多,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呵,心事。”朱清筱美目朦胧地笑了笑,“我的心事,岂非全天下都知道的吗?”
徐妙云心中一动道:“是不是和张辅有关?他以前追求过你,今天却把两位夫人都带了来,你生气了?”
“我才不生气呢。”朱清筱摇头道,“他娶他的夫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那你这是……”徐妙云看着她复杂的神情,忽然想起她刚才拉着自己说的那些在岳阳的琐事,又想起以前在北平时听到的一些传言,“难道你,心里装的其实是岳阳侯?”
“这很难猜吗?”朱清筱苦笑一声,神色中既有自嘲,又有些沮丧。
“不难猜。”徐妙云坦然道,“只是考虑到你江陵公主的身份,岳阳侯又已经有了多位夫人,所以很难相信你心里仍装着他不放。”
“我就是不放。”朱清筱执拗地道,“我心里有他,就会一直装着他,这无关他有几位夫人,无关名分,无关他是否也像我爱他一样爱着我,更无关我们两人的身份背景,甚至无关生死。就像徐三小姐一样,她只要心里还装着项公子,就决计再装不下旁人,哪怕她只要点头,就可以轻易登上皇后的宝座。”
“这倒是实话。”徐妙云也无奈地笑笑,“可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和他挑明了说还是怎样?”
“我不说。”朱清筱撅起嘴道,“这几年我在岳阳过的生活,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美满最难忘的,如果没有把握让他接受我,我宁愿目前的关系永远保持下去。”
“可你不觉得委屈吗?你心里装着他,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一点都不知道。你难道不想像他的其他几位夫人一样,获得正式的名分吗?”
“我想,我当然想。”朱清筱垂下头道,“但我不敢赌,如果代价是失去现有的一切,我不敢去试。能像现在般日日看着他,我已知足了。”
晚风吹过树林,穿过桃花盛开的枝条,把几片花瓣拂得落在朱清筱的肩头,也把她心底的秘密带到几排桃树掩映后的湖边。
蓝桥正坐在岸上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湖面倒映的月影,也听着林中两人隐秘的交谈。
他拿起一块扁平的小石子,运劲扔出,石子在湖面上跳呀跳,一连打出十几朵水花,带起一连串的涟漪。
看来家里平静久了,又是时候该折腾折腾了。
表妹的心意天地可鉴,他对朱清筱也并非无情,只是考虑到风夜菱、李静姝和白雪音,他不敢正视这份感情。
她们必然也不情愿,有新人加入她们原本已足够“拥挤”的生活。
不着急,慢慢想,办法一定会有的。在其他方面做一些妥协,对她们更主动更热情些,再加上一些诸如“这是我最后一位夫人”的承诺,多磨几次,多一些死皮赖脸,实在不行再学两声狗叫,清筱也不是外人,相信她们总会让步的。
没事,没事。家里的事,都不是事。
他这样想着,嘴角泛起笑容,再看那月光下的湖时,湖面早已平静如初。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楚星雨缥缈的歌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蓝枫在府内各处的廊桥和沙洲之上奔走着,寻找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身影,不断排除已确定她不可能在的区域,终于在鹦鹉洲的一个角落,看到那个曾多次在他梦里出现的人。
“我就知道。”蓝枫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既偷放了那玉佩,引得我来找你,肯定不会藏在让我找不到的地方。”
“不好意思,你家里人太多啦。”少女抱着双膝坐在湖岸上,任水波冲刷着她的一双玉足,“只有这里还算安静。”
“你回来了!”蓝枫有满腹妙语,此刻却因为激动,只说出这四个字。
“不然呢?”少女可爱地耸了耸肩,“你许我的诺言仍未实现,别以为我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
蓝枫知她指的是自己当初“带她畅游草原”的承诺,拍着胸脯道:“我说过的话,何时赖过账呢?”
“那你打算如何兑现承诺?”少女在月下眨着眼睛,满脸期待之色。
蓝枫不答反问,故意轻叹一声道:“你知道吗?刚才那情景,我拿了谁放的东西,皇后便会为谁赐婚的。”
“啊?”少女瞪大了眼,“那你刚才是……”
“就拿了这个呀。”蓝枫晃了晃手里的玉佩,“这是你放在托盘上的吗?”
少女红着脸垂下头去,良久才轻若蚊呢地“嗯”了一声。
蓝枫一看她这羞答答的模样,立时胆大起来,嘿嘿一笑,坐到她的旁边道:“本姑娘,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这镜玄别业的女主人,我们会一直一直地在一起,不止是草原,我还会带你去很多好玩的地方,你想去哪里都行。”
“谁稀罕。”少女望着湖面,随意地嘟囔一句,旋即忽然抬头,黛眉微蹙道:“本姑娘是谁?”
蓝枫打蛇随棍上,趁机执起她的一只纤手,改口唤道:“雅儿。”
“咦惹,酸死了。”少女的语气虽然嫌弃,却任由自己的手被蓝枫执着,未再抽回。
月光倾洒下来,映在镜子般平静的湖面上,也映在少女泛红的脸颊和黑漆漆的发丝上。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