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们眼神交对,怨怒悔憾,什么意态都有,谁也不敢应声。
最后还是塔什族长乌齐昆鼓起勇气,“君长,大盛挑拨离间,九族一再失陷其中,委实惭愧。你用心良苦,这顿熊宴让我们几个大醒大悟,一辈子也忘不了。其实,私自与大盛和谈,是因为族人已经泄了恨,得了偿,征战疲劳,想回天山脚下去,汉人的城池再好,不是月鹘人的家,咱们就算踏入西京,也难久住,征讨何益?”
他声调平缓,很有熄火之力,庐帐里冷静下来。
晢晔的沸腾怒意也有所收减,他默默盯着铁甑,“家?”
几百人目光汇聚,呼吸起伏,甑中余热未散的熊肉还在咕嘟作响。
晢晔眼神深如夜空,“月鹘人喜动厌静,游牧为生,马鞭所向,天下为家。游牧人弯刀烈马的勇武,能让部族一夜之间拥有无数疆土,却也能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也许一场天灾,一场战祸,就会让全族衰亡,片痕不留。曾经的西域霸主乌澜国,浑朔的乌日勒,还有无数草原上起起灭灭的王权,都是相近的命运。”
“能延绵百世而不亡的,不是流浪和勇武,是才智和创造,汉人王朝兴衰迭代,总能野草复生,重回荣盛,正是因为他们思潮不绝,智慧不灭,底蕴无穷,想征服他们的人,都被他们融合。游牧帝国地势偏远,气候严苛,难以象汉人一样建立城廓覆盖的王朝,兴文推教,变蛮武为礼智,游牧人一旦筑城存放财富,受此羁绊,战力衰退,便会显出人口不足的劣势,危难时无法自保。”
“所以西北游牧国的折中之法,是大部保存逐草而居的流浪,小部屯驻于中枢要道,以商贸获取兴盛繁荣,守月城便是如此,可商贸依赖他人,一旦国交有变,便会终止。我父亲为了维持游牧族的生机和富庶,与盛朝交好,娶大盛公主,绢马互市,甚至愿意为大盛充当制衡浑朔、羌逻的要害棋子。”
“大盛用一年五十万匹绢,换月鹘一万四千匹马,对他们来说是太重的开支,转为茶马互市之后,仍觉得贵。他们不仅需要战马增强军力,还想掌控通商命脉,赚丝道之利,想占领战略要冲,遏制南北强敌,所以他们借着天灾战祸,三推两搅,月鹘崩离覆灭,草原变作陇昆。”
“如今月鹘重立,如果一切仍象以前一样,只会重蹈覆辙,改变不了被动和劣势。天山虽好,可受地域气候所限,想守在那里,就必须顺从游牧人的命运,立足荒蛮,全民皆兵,财富和国力没有根基,鼎盛时一场暴雪,便沦为衰弱的待宰之羊。”
“月鹘想真正强大,必须东移,入主中原,占据可以掌控天下的地利,北续游牧,南治农耕,通达八方,推广宗教文字、才思技艺、天地历法、治理之序,让一代代人的聪明智慧开拓盛世,流芳千年,而不是弯刀烈马,随风而逝。时至今日,你们还以为我辛苦练军,征战不绝,只是为了抢掠和复仇吗?”
乌齐昆眼中闪泪,“君长,我鼠目寸光,不知君长深谋远虑,是为月鹘百代兴盛,塔什族愿意粉身碎骨,继续随君长征战!”
吾术尔,迷途度,丁什族长苏栗,喀伊族长沙缇,全都见势而行,齐声相附。
手被夹住,若不竭诚示忠,想脱身只能断臂。
仆固斯契,斛萨,韦纥,艾和曼也低头顺服,满帐族民匍匐在地。
晢晔沉眉肃目,“我说过,我手上不会再沾自相残杀之血,犯错、纠结、糊涂、失判,都是人之常情,我会量理而行,但若有人背叛月鹘,破坏新盟,对九族不利,我决不姑息饶恕!你们的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思量,今日只是提个醒,给了机会还执迷不悟的,想试试我能容忍到几时,尽管来试。”
停顿片刻,环视四周,“开宴!”
铁甑重新架上火,熊肉里的铁箍被拆散取出,赛吉和药罗勿松开铁盖。
族长们终于脱困,一个个擦着冷汗,揉着失去知觉的紫涨手腕,轮流向晢晔行过吻足之礼,以示恩谢,方才归位。
迦阳站在晢晔背后的牙军中,回想刚才那番话,虽然看不见晢晔的正脸,却觉得君长的目光如同灼日,照得自己无处遮蔽。
宴会总算真正开始,迦阳却提早离席,离开庐帐,回到牙军兵营。
金旗牙军阵如北斗,天字四阵围成半圈,圈中聚集着牙军的战马,一个裹着头巾的跛足人正趁着夜色清静给战马喂食。
那人见迦阳走近,掸了掸手,“怎么,熊肉不好吃?”
迦阳一笑,“吃肉的时候少了你,哪还尝得出味道。”
跛足人是鲜于涸,他在边乐川藏兵洞外自伤坠马,不好好医治,留下残疾,自此避上战场,被免去黑旗军副帅之位,韦纥趁势贬挤,鲜于涸在军中连降数等,干脆回到金旗牙军中做了马夫,他的豹子骓也因那次被主人勒倒,伤了腿,成了残次军马,总被别的马欺负,鲜于涸心里愧疚,一有机会就给它补草。
以前鲜于涸在凛军宴会上是清扫战场的,谁吃不下的都归他,如今身份低微,入不得席,他想象熊肉的滋味,咂了咂嘴。
迦阳摸着豹子骓,低低一叹,“哪里是宴席,半真半假一场戏,这顿熊肉,不吃是幸。”
鲜于涸抹抹冒到嘴边的口水,“人心之战,君长不愿输给凛王,今日敲个锣,明日好打鼓。”
迦阳沉默片刻,“我仍是不肯相信,大盛和月鹘不能双赢,只能互伤。”
鲜于涸一听此话,不禁皱眉,“尉迟阳,你做不到象哥舒玗那样冷血,又不能象我一样逃避,君长不会一直容你,等药罗勿、赛吉羽翼丰满,你就是可弃之棋,你总想双方兼顾,结果只会一头扎进两架互冲的马车之间,活活碾死!”
迦阳苦笑,“边境交锋的将士,汉人也好,月鹘人也好,哪个不是被互冲的马车碾死,难道我的命还有得改?”
鲜于涸摇摇头,弯腰叉草,“我知道劝不住你,也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迦阳踏前一步。
鲜于涸边叉边道:“你不用解释,君长盯你盯得太紧,有些事你做不到,但是你放心,我只是残了腿,心性没残,你若有所托,我就算不苟同,也会豁出命去,助你一臂之力。”
迦阳心中感激,却知道鲜于涸不喜欢肉麻的谢辞,他撸起袖子,正要帮着搬草,鲜于涸叉子一偏,将干草掀了他一头一身。
两人在草堆里互殴,象回到了明朗悠闲的时光。
数日后的清晨,雷钧快马奔进盐池戍。
“乌石城起了骚乱,兀勒部族长吾术尔在九部聚宴后惊厥而死,他的儿子涂迷度率领兀勒部红旗军叛逃,投奔大盛延州,红旗军中很多人持有大盛的招降券,延州刺史蒋滕不敢放人入城,又怕硬拒激怒,惹起战祸,便将红旗军分成小股,散入了延州周边三十六寨,兀勒部一叛,月鹘其余几部也动荡不定,去势难料!”
启明军半信半疑,都觉意外,公孙灏问:“兀勒族长为什么会在聚宴后惊厥而死?”
雷钧道:“之前乌石城滴水不漏,现在消息百道,说什么的都有,好象是晢晔借着屠熊盛宴,差点把九部族长杀了。”
武珲挤上前,“消息百道,有没有叶哥的下落?他到底在不在乌石城?”
“在。”
回答的人不是雷钧,而是林雪崚,她伸出手掌,掌心横着叶桻的青阁牌坠,“今早落魄回来,爪上拴着一个布袋,里面是青阁牌坠和尉迟阳的信。尉迟将军让我到卢子关外等候,他会把师兄送到那里,唯一的条件是今后启明军若有决定月鹘人生死的时候,能想想至亲重逢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