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仁祠里哪有象样的酒盏,随从取来一只粗瓷碗,用盘托着。
李烮有条不紊的开启酒壶黄封,见封纸包得独特,蜡印覆盖均匀,毫无破绽,是承业帝亲自而为。
任朝晖带来的防毒药,李烮并未服用,他之前对天子有n九的把握,此刻看到这缜密封装,没有咄咄逼人的杀气,反而是小心翼翼的保护,不觉释然。
天子之心,便是经人推拨,疑虑重重,仍是愿意在两难之境寻找和善结局,这样一颗历经背叛却依然仁恤的温良之心,李烮不忍背弃。
也许从益州那声伏泣肩头的“堂兄”开始,天子就成为他的要害软肋,即使疲累拖赘,束缚失望,也不能将之折断。
李烮一直以为自己铁血冷漠,现在才发现,他不过是个会被亲情羁绊的普通人。亲情二字,在皇族争位中随时会被践踏,他却决心珍视。
倘若是为亲人,什么愚蠢的决定都不足为奇。
李烮提起酒壶,天子真想最后一试的话,他便以心契合,坦荡应试。
倾壶倒酒,半阴的天空偶有阳光漏下,并不太亮的日光在酒壶上拂过,白瓷上的蓝色腾龙左眼微微一闪。
也许是命运天启,这细微的异样没有逃过李烮的眼睛,他将拇指挪至腾龙左眼,那眼中有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针,露了丁点儿针尾,不用力按摸,绝对察觉不出。
细针必用狠力才可入瓷,却又未将白瓷钉碎,一丝裂纹也没有,浑若一体,阴狠高明。
李烮心若过电,一串念头只在眨眼之间。
壶空碗满,酒色晶莹剔透,只有略略晃动时透出微淡的青褐。
吕春祥赞道:“窖香,脂香,粮香,纯正馥郁,真是好酒,殿下口福不浅。”
任朝晖心悬至颈,却又不能显露。他知道防毒药就在李烮右手护腕内,却看不清李烮有没有动腕取药。
微子岭下数千道目光汇聚一处,鸦雀无声。
李烮环视众人,端起酒碗,微笑仰首,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滴余不剩。
吕春祥打量片刻,拱手陪笑,“殿下,天子虽然赐酒嘉奖,却未颁令解禁,还请殿下继续留在三仁祠,静候诏命,下官启程了。”
收回酒壶,留下两百士兵继续圈守微子岭,率部北上。
走出一里,吕春祥吩咐身边的亲信:“回去盯着。”
刚才李烮虽然神色如常,却连一句应付的告别之语都说不出。
几个时辰后,亲信果然来报:“李烮回到三仁祠后口吐黑血,昏厥不醒,入暮时没了气息,只是他那些随从不肯相信,还在忙碌徒劳,妄图起死回生。”
吕春祥耸耸眉毛,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凛王啊凛王,一世英雄又如何,世上少个猛将,不过多输几仗,多死些人,江山风水轮转,你来我往,从无定主,不过是看谁在戏场中留得久些,苍生民众与己何干,何必那么高远认真。
一路感慨,回并州上报天子,凛王领旨伏诛。
三仁祠的东厢房内横置卧榻,五天后的深夜,李烮在塌上睁开双眼。
东厢内祭祀的是比干夫妇,昏昧烛火将雕像照得神态凄然。
比干失心而死,李烮试图摸摸自己的胸口,却无力挪手。
塌旁的任朝晖五日未合眼,此刻顾不得惊喜,累得额头一垂,“殿下,你若还不醒,我无法向林宫主和邝公子交待,就要在这里抹脖子了!”
李烮微弱一笑,声音轻不可闻,“这次凶险,劳你担忧。”
其他随从全都圈凑过来,任朝晖作势嘘声。
几人汤水服侍,李烮睡到次日夜里,才又睁眼。
任朝晖见他精神强了些,忍不住问:“我在你护腕内找到半颗药,难道你只服了一半?”
李烮略略点头,“酒中有毒,但非天子所为,也不是吕春祥。宫廷之毒猛烈直接,此毒阴狠诡异,来路离奇,我想让别人相信我被毒酒所害,却又不能丧命,不知邝公子的防毒药能克解多少,分寸难拿,仓促之间,赌得有些过。”
任朝晖揉揉凹陷的眼眶,“岂止有些过,我们魂飞魄散,都以为你真的殒命无救,此刻天子应该得到你的死讯了。殿下,你是如何确认酒中有毒的?”
李烮描述嵌在壶上的细针,任朝晖敛起眉头,“亏你机敏,若非凑巧,只怕抱着壶看上三天也不会发觉,这个线索,不知天子能不能查出来。”
李烮疲惫闭眼,“你以为这壶能回到天子手中?”
下毒者既有手段,便能销毁。
任朝晖鄙笑,“那吕春祥岂不是死无对证?谋杀皇族罪名不他新得的白金虎符还没捂热呢。这老贼也是活该,他眼红你许久,没少搬弄挑拨,怪只怪他没生善肠,只会以恶度人,摸不准你和天子。”
琢磨片刻,又皱起眉,“毒针的手法,越想越象神鹰教的封椎针。若真是神鹰教的人,精通此术的就那几个寨首而已,能方便在军中接近酒壶的,只有”
李烮仍是闭着眼,“田阙。若非猜到是他,我还不愿受这茬罪。”
“原来殿下知道田阙。”
李烮道:“雪崚为了入狱探监,向我讲过万仙阵的青龙、玄武之争,我从那时起就对田阙暗中留意,他以王郯兄弟的首级叩廷入朝,表面安份老练,是个不易抓到把柄的人。”
玄武君蛰伏日久,突然动手,任朝晖不禁打个冷战。
“殿下,田阙两面三刀,难以捉摸,可比吕春祥之流难对付得多。当年太白宫攻神鹰教,田阙在最后不敌之时,让燕姗姗挡罪,自己私放人质,保住退路。他入郯军后在万仙阵伏击天子,差点改写乾坤。大曦末路,他随手取了王郯兄弟首级,归顺盛廷。天子心存余悸,未予重用,田阙毒害昔日同门,逼江粼月伏罪入狱,用擒获一翼遮天的功劳为前程垫脚。如此阴险之徒,防不胜防,你既然万幸发现了毒针,何不趁此机会,顺藤摸瓜,将田阙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