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有些事,背负得太久,就算是隐忍如额哲,到了此时,也不免有些抗受不住。而现在,正好有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孩子愿意当一个倾听者。
所以,额哲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决定和薛明诉说下自己的境遇和过往。
旋即,额哲双目失神,怅惘的看向天际尽头的星空,幽幽一叹,“我阿爸曾经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蒙古的可汗,黄金家族的后裔林丹汗。”
说到这里,已经坐起身的薛明可以清晰的看见,额哲的脸兴奋的泛起潮红,同时,语气自然而然的带上了骄傲与自豪。
“我阿爸十三岁就继承了可汗之位,而那时,除了可汗的称号与察哈尔的部众外,阿爸便再也没有继承到什么。”
“所以,阿爸明白,想要再次恢复黄金家族的荣光,大元帝国的辉煌,在这只相信弓箭的草原,唯有强大的武力和显赫的战功才能叫人信服,不然就算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也只能如羔羊那般任人肆意屠宰。”
“因此,我阿爸卧薪尝胆,蛰伏十年,在这十年内,他一方面忍辱负重,卑躬屈膝,向明庭称臣纳贡,向蒙古诸部虚之以情一方面他苦练骑艺,畅读兵书,冷看天下风云沉浮,了解蒙古诸部暗情。”
陡然,额哲声音变得高昂激动起来。
“十年后,我阿爸武功突破达到玄鉴王境,在察哈尔八大营里再无敌手,同时,他指挥十余万骑兵亦如臂指使,了然于胸。”
“十年生聚,十年蛰伏,我阿爸终于成为了一个英勇的战士、一个合格的统帅、一个真正的可汗。”
听到这里,薛明全身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打湿。
十年忍辱,十年蛰伏,只待将来可以君临天下,这是何等可怕之忍耐。
薛明自知,若是换做自己,根本不可能如此,早就会因承受不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冷嘲热讽,恶语白眼而崩溃。
饶是身为明人,薛明此时也不得不赞上一句,真乃枭雄也!
不过,与此同时,薛明不可避免的也想到了那自己为了重现家族辉煌与以往荣光,而苦苦维持、支撑着早已日落西山,跌出四大世家之列的薛家的父亲薛柯!
两人是何等的相像,同样的忍辱负重,同样的蛰伏待发,同样的是为了恢复祖上荣光,只是……
“唉。”想到父亲的结局,薛明不由一声长叹,但同时,他也对那林丹汗后来的结局产生了浓重的兴趣,“那你阿爸后来怎样了?一统蒙古,君临天下了吗?”
“啊!”不知不觉又陷入回忆的额哲先是一惊,继而方才缓缓醒过神来,而顿时,他神色就复杂了起来。
“后来啊……”额哲背负起双手,幽幽一叹,目光深邃的摇头低声道:“后来,阿爸协带内喀尔喀联盟,率铁骑十万,进逼明庭锦州,而后声东击西,突袭义洲,大败明军。”
“阿爸十年后的第一次亮剑,便震惊天下,而此事过后,鄂尔多斯、土默特等部落又开始恢复了对阿爸的朝贡。”
“嗯?”听到这,薛明有些惊愕,因为这件事他记得父亲曾在他年幼时与他闲谈感叹过,并且,他依稀记得,父亲当时在诉说此事时,语气是半是钦佩半是怨恨。
钦佩于林丹汗的十年韬光养晦换来了一朝震惊天下的华丽亮相,怨恨于其洗劫、屠杀大明百姓。
除此之外,薛明还记得与父亲同姓的蓟辽总督薛三才薛总督曾在来家中做客时,与父亲谈起林丹汗,曾感叹其为:“虏中名王,尤称桀骜。”
当然,这事发生时,薛明还未出生,一切都是薛柯在为他讲授兵法时,闲谈聊起的。
而后来的事情,薛柯自然也与薛明讲过了,不过此时他却不得不仍故作疑惑的问道:“这不是好事吗?大人你叹什么?”
“好事?或许吧。”额哲并没有反驳薛明的话,而是神情恍惚的继续道:“经过此时后,阿爸志得意满,雄视天下,发现以往羸弱不堪的女真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比明庭还要强大的强敌,所以,之后他一方面与明庭息战,派出使者请求互市,一方面积极备战,寻求与明庭结盟,共同对付后金。可惜,明庭早已不是以往那个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明庭了。”
渐渐的,额哲话语中满是愤懑与怨恨,“萨尔浒一战,明庭进攻不成,反遭惨败,二十万大军死伤殆尽,元气大伤,再也无力遏制后金坐大。而之后铁岭一战,更是连累我蒙古丧失铁骑近万,喀尔喀诸部倒戈。”
“之后……之后……唉,不说也罢。”额哲一连两个之后,却都满是包含萧索无奈之情,到最后,更是一声长叹,直接停住不语。
额哲不说,薛明却是逐渐忆起了薛柯对他所讲的关于林丹汗的事情。
之后,林丹汗选择东征蒙古叛徒科尔沁部落,可惜由于年老糊涂的喀尔喀联盟盟主卓里克图洪巴图鲁里勾外连,将林丹汗的所有行军路线与布置皆告知科尔沁部落而功亏一篑。
再之后,便是盛极反衰,在一系列的战役中,林丹汗被后金皇太极打得溃不成军,人地两丧,在逃往青海的路途中因为瘟疫病死于甘肃大草滩。
至此,一代草原枭雄正式落下人生帷幕。
不过,薛明虽然知道,却不会在此时愚蠢的说出来,徒惹额哲的怨恨。
所以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此地变得一片死寂,只余下不知趣的风仍在吹着。
轰隆隆……轰隆隆……
突然,如潮水般的马蹄声响彻天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