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该换我问你,朔月。”伏音仰头冲他一笑,脸上的疤痕全然不见,留出如同当年画卷上那般的姣好容颜。
此时,大殿却是格外空寂,唯有裴渊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辽远的声响,不断在容玦耳畔叫嚣。
“我不怪你阿玦,真的,”裴渊兀自开口,“你迄今为止所有的选择都是被迫的,我知道。”
容玦倚柱而坐,灵缺被他甩到一边,他盯着它看了半天,却仍然没瞅出什么花样。
“你不用费功夫替我找借口,至少在今日,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发自肺腑的。”他仰头看向房梁,“其实裴晏他说的很对,我就是一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你生我养我,可我却是恨极了你。”
“想我年轻时抛弃妻子、争权逐利,最后却落得骨肉相残、众叛亲离的下场,也真是够失败的咳咳咳!”裴渊叹息道,黑血自他嘴角溢出,“我对不起裴晏那孩子,打小我就将他捧得太高,殊不知让他从太高的地方摔下来他是会疼的我、我竟一点也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当真不配称为一个父亲阿玦,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你也认为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对吧,可我总觉得裴宴他年轻气盛,不适合官场上的这些尔虞我诈,你不同,你是兄长,经历的事情多,对这种环境最熟悉不过了你跟我是同类人,是你派人把他放出来,借他之手杀我的,对吗?”
同类人?
容玦起先一怔,而后嘴角泛起一抹苦涩,只淡淡道:“你若认为是那便是吧。”他隐约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仔细一想,却是一片虚无。
哪知这裴渊确是笑了:“甚好甚好,你果然不负我的期待,”他张开沙哑的喉,“阿玦,你答应我,坐上王位后,留裴晏一命,随便把他关到什么地方,哪怕驱逐出境也好,他是你弟弟,你须得留着他,护他周全”
“我不要这王位,”他道,声音没有多大起伏,“这个位置,从一开始就不该属于你我,即便当初你是出于对母亲的愧疚,想夺下你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予我,我也不想要。欠别人的东西总归要还,你还不了,我来还便是。”
裴渊苦笑:“我本以为觉得你变了,哪曾想你竟一点长进都没有,你总觉得是我夺来这幻璃的半壁江山,是我欠了他幻璃王室的数条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哪次改朝换代没有血腥杀戮,若不是当年幻璃国君昏庸听之任之,你母亲怎会因说了一句真话就被关押,乃至命丧酒泉咳咳,我不过、不过是尽了一个臣子的本职,见幻璃内忧外患,我便辅佐赤泽上位,哪知他不过是个贪图享乐的草包,你也看到了,我只是劝谏不成取而代之,又何错之有?”
“如此,”容玦轻叹,“你还是执迷不悟。”他看向那个他理应唤作一声“父亲”的老者,他的脸色已苍白,鲜血还是不断从伤处涌出,可他却丝毫没有阻隔的意图,任凭绯色染透黄袍、渗入龙椅。
“当年我不该听信迷信,偷了那灵果又栽赃给你娘,”裴渊的眼神开始涣散,思及过去,脸上终于显出异样的神采,“我不该听了父亲的话,把她拱手送人,更不该在她新婚前夜对她用强”
丢失的两颗灵果成了容星愿一辈子不可挣脱的梦魇,成了裴渊穷尽一生不可弥补的过错,就连它们自身也躲不掉宿命的牵引,冗杂在一坨,交织着,错乱着。
“这些年来,我常常会回想起当初我和你娘在空灵山拜师求学的日子,可也许是我年纪大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就连你娘长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太清了可是,每每看到你,我就会想到她,”裴渊深深看着他,“阿玦,你跟你娘的性子实在太像了,都是那么执拗,认准了一个人一件事就绝不更改,可即便事已至此,我还奢望着想听你唤我一声爹”
“我只问你一句,”容玦打断道,“你真心喜欢过母亲吗?”
这段旧情他曾从付伯旧时言语中知晓了大概,却从未深入追寻过,昔日在山涧洞穴他独自阅览付伯写给他的那封信。
信里曾言:“师姐至死都只爱过裴渊”
他当时就不明白,怎个“至死只爱”法怎会有人这么傻,至死只爱一个从始至终都利用她、伤害她的人。
很不凑巧,前者是他生母,后者是他生父。
而今,年过半百的长者落下泪来,跟鲜血交融在一起,再也辨不分明,终是闭上了双眼。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