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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新君吃了一惊。

林延潮微微欠身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是为辞官而来!”

宫殿外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御苑中百花争春,绿意盎然。

这正是一个好时节。

殿内天子看着林延潮道:“先生是先帝托付的顾命大臣,朕这才登基不久,还需先生多多辅佐,先生何言在这时离朕而去,难道是朕哪里作得不作得不对?若是如此,朕给先生赔不是了。”

林延潮道:“非陛下,是臣也。臣身非负图之托,德乏万夫之望。居揆地至今,实是愧受先帝顾命之任。”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看了一眼殿外的悠悠白云,笑道:“事事劳心非臣之愿,但求竹杖芒鞋,与闲云野鹤,烟霞水石为伴。臣恳请陛下俯允!”

新君听到这里,有些作恼道:“先生历相两朝,自入阁以来,竭心匡辅,内以政理修明,外有四夷臣服,挽狂澜于即倒之时,定邦本于危难之际。先生之功,朝廷自有崇报之典,岂可轻言求退,如此致朕于何地?”

“朕已决定加先生为少师兼太子太师,进建极殿大学士。至于先生辞官所请,朕断然不允,不必再言。”

林延潮道:“陛下……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然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此乃臣想到第一次见张文忠公时所言……”

新君一听不由正色。

“……当时臣刚为官,不过是一名词臣,而张文忠公已当国数载,正于思进思退之际,但臣去见张文忠公,当朝诸公暗中叮嘱臣无论如何要挽留张文忠公。”

“那么当时先生是如何劝的?”新君问道。

林延潮道:“臣当然……当然是先从于众意挽留了一阵,哪知张文忠公却要臣说真话。臣就道了实话,劝张文忠公学萧何激流勇退。”

新君听到这里自是知道,若张居正听了林延潮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张文忠公虽未如萧何,但先生已远胜于曹参,还请先生继续辅朕。”

新君言语之间,挽留之意甚诚。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此是臣当年劝张文忠公之言,此言听似好行,却难行也。然张文忠公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虽言不可行,却行之。如今天下皆以为臣复张文忠公名位,乃效其揽权临下,然臣之意不过让世人明白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亦可克终。”

殿上檀香氤氲,君臣相对而坐。

穿堂风吹来,殿上铺开的书卷,随风翻动了数页。

陈矩本欲上殿奏事,但见天子与林延潮气氛凝重,不得不退在一旁。

“昔汉文帝集书囊为殿帷,以俭朴为务国之本,从此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臣辞官非为谋身,而为前轨隆万二朝,后立法度以垂范百世,立心立命臣能行之,后人何不能行之?陛下可为尧舜之主,臣何不能为尧舜之臣?”

新君闻言露出感动之色道:“张文忠为,先生不为,这就是你们读书人所言的絜矩之道吧!”

顿了顿新君问道:“但是先生当国,天下安之,先生去位,这叫朕以后怎么办才好?不知还有何人可替朕判断山河?”

林延潮道:“三辅沈鲤自为辅臣来,决断机务,处分下僚,全无半点疑难推诿之色,沈鲤,可继之!朱赓为官醇谨,可以辅之!”

新君想了又想,然后又道:“那沈卿,朱卿之后呢?”

林延潮道:“礼部尚书于慎行,可继之,亦可辅之。”

“于公之后呢?”

“太子宾客孙承宗。”

新君又欲再问,林延潮失笑道:“自古仁德之君,皆得人鼎盛,异才,陛下之仁德,纵汉文宋仁,亦不能比之,何愁无人相辅?”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

“而臣本闾巷韦布之士,非匡扶经世之才,当国以来日夕兢兢,唯恐救过之不给。今荷先帝托顾之重,误蒙圣主倚任之专,实再难堪大任,故辞官归里,以耕读自聊余生。请陛下遵循先帝遗诏,遵循制度,重用读书人……”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取出一奏疏道:“今臣将辞陛下而去,唯独一事放心不下。此疏内详载矿税如何改商税之法,此事吾与当朝诸公商量已久,大体已是妥当,但实行下去一定会有诸多争议,但不可因反对罢手。此是先帝所遗陛下之恩德。”

新君闻言将疏看了一遍,但见信中详载,一条条如何实施,下面官员如何如何反应,其中利害关系也是与天子一一剖析明白。

虽然只是说从矿税改为商税,但方方面面却牵涉到治国安邦的种种策略,以及整个国家的经济民生都写在这几万字的奏疏上。

新君看到这里不得不佩服林延潮的治国之才,同时他也没告诉他将来整个国家应当如何按照他的规划走,而是给了他一个建议,用不用在你。

“先生字字呕心沥血,朕受之,”新君合上奏疏道:“来人,召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来见!”

顿了顿新君道:“云龙会合,千古稀见,先生乃朕之子房,伯温也,岂可离之!但今日先生去意已决,朕知强留不住,不如从先生之愿,回乡歇息些时日,二三年后再回朝主政!”

林延潮如释重负:“陛下皇恩,臣此生也报答不尽,还望陛下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以裕民智民为政本。臣告退了!”

新君匆忙起身道:“先生留步。非先生,朕焉能得太子位,焉能登大宝?朕如何谢也不足以报答先生之恩,恳请让朕稍稍报答。封侯列爵,朕无不允也。”

林延潮闻言想了想道:“陛下的恩典,臣本不该辞,但临别之际,不敢有些许余帛赢财,以负先帝知人之明。臣在老家有产业不仅能自足,还有余饶。臣之子孙自有子孙之福,也不用加官加爵。”

“陛下若定要赏赐,请给臣身后一个良谥足矣。”

新君忍住泪道:“先生慢走。”

林延潮离去后,新君默然许久。

半响后他问陈矩道:“陈伴伴,你说林先生为何不要朕之赏赐?”

陈矩悄悄拭泪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新君道:“还请陈伴伴知无不言。”

陈矩道:“回禀陛下,老臣愚钝,想来想去也唯有以为功高者不赏。”

新君点点头道:“先帝宾天前一夜,让朕读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之事,朕当时不解。”

“后来先帝又让朕读汉书霍光传,其中有一段宣帝始立谒见高庙,与大将军霍光同乘。宣帝忌惮霍光,但觉如芒刺在背。”

“到了这里,朕才明白先帝的意思,然后先帝将手书遗诏赐朕,让朕坐稳皇位后再拿出来。当时先帝虽不说,但朕知道其诏对付林先生的,然而先帝还是料不到……”

陈矩吃了一惊,他不料天子还有这一手。他可记得,当年天子有一次犯很大的错事。李太后罚天子于宫中,还拿了一本霍光传让天子看。结果天子吓得不行,立即向太后认错,还下了罪己诏。

新君负手踱步道:“陈伴伴,你去奉先庙将先帝的遗诏取来,然后烧去。”

“烧了?”陈矩疑问。

“是啊,用不着了。”

乾清门大开。

林延潮整了整衣袍,从容走下台阶。

斜斜望去但见整个禁城巍巍宫殿落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远远升出的庙檐上数行燕子列此歇息,随时振翅欲飞。

林延潮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胸襟开张,五年来一力担之的重负也是随之卸下。

但见门下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已至,他们见林延潮从宫里步出,都知已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感触最多的却不是沈鲤。

“次辅!”四人一并躬身行礼,等候林延潮吩咐。

林延潮则笑道:“进去吧,莫让皇上久候。”

说完林延潮向四人郑重一揖,四人亦是还之。

然后林延潮走下台阶与几人擦身而过。

四人皆转身回顾。

林延潮坐轿返回府中。

但见昔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邸,今日却显得有几分冷清。

上元节时百官朝贺的一幕,仿佛还在昨日,但眼下却是门庭冷落。

府上仿佛一下子从极热闹到了极清净。

林延潮先到屋子里见了林浅浅,但见她已将屋子大大小小都收拾妥当。林器,林双也在一旁齐喊爹爹。

林延潮手抚子女,林浅浅亦迎上去道:“相公,你辞官回来了?皇上恩准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准了。”

林浅浅喜道:“甚好。如此总算卸下一桩大事,我们可以回家了。”

林器,林双都笑着跳起来。

林延潮笑道:“别家的夫人都是生怕相公不出息不上进,你怎么还巴不得我辞官,这可是宰相啊?以后你就不是宰相夫人了。”

林浅浅抿嘴一笑,然后道:“还说是宰相呢?当年你知归德三年,为朝廷勤勤恳恳的办差,至少落了个万民伞,林公堤。可为宰相五年,今日什么都散去了,还落了不少埋怨,越想越亏,我怎么不巴不得你走呢?”

林延潮闻言抚须大笑:“夫人啊夫人。”

夫妻执手对视,林延潮仔细看去但见浅浅已不复朱颜,眉间眼角也有细微的皱纹。而自己也上了年岁。

“悔教夫婿觅封侯,以后咱们过自己的小日子。”林浅浅轻声道。

林延潮点了点头。

林延潮也不换下官袍徐徐行来,绕着府里走了一圈。

林延潮走了一阵坐在石上一边歇息,一边对陈济川道:“这宅子扩了以后,我还没走过,未料到扩如此之多,还添了那么多花木,早知该多逛逛才是。”

“这一池子锦鲤乃我所爱,你替我好好照料,而留京的仆从也不要轻易辞退,毕竟都跟随了我多年。”

“至于府里带不走的器物都作贱价卖了,剩下的钱财要清点好,至于雇的车马也不必太好……二十二年前我一身孑然抵京,今也两袖清风还乡,免给他人闲话短长。张文忠当年就是这点没办好,落人口舌。”

说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冷笑道:“眼下有了银票,官员们大包小包倒是少了。但我这空车回乡之举,在那些言官眼底必成了沽名钓誉。”

“但这几年吾得罪人也真不少,由得他们骂去。”

林延潮又起身,来到了园里一角,但见前面跪了一群人。

但见领头是一位中年人,对方叩头道:“叩见相爷。”

林延潮道:“陈班主,这是何事?”

那中年男子道:“回禀相爷,府东府西的戏班子知老爷已是辞官返乡之事。我等只会唱戏,除此之外别无生计,还请相爷带着我等回乡,赏一口饭吃,小人全家上下感激不尽。”

众人都是附和,一群人在那哭哭啼啼。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辞官后就那些俸禄,怎能养得起你们一班人。就算有些余钱,我还真能养你们一辈子不成,自谋出路吧,有一技压身,到哪里也不愁衣食。起来吧!”

“相爷!”一群人犹自不舍。

林延潮转身离去。

林延潮回到屋子,但见林浅浅收拾妥当。

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府里剩余的钱财就交给会馆打理,另外这府邸即已卖给可远,让他好生打理,将来再由稚绳接手就是。稚绳为官清贫,钱一时凑不齐也没什么,先赊着。”

说到这里,林延潮回首看着府邸,辞官前虽有准备,却没料到眼前此景如此萧瑟。

“老爷,我在于大宗伯那再干几年,然后回乡伺候你。”陈济川对林延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

林延潮手指着府中一切,对陈济川道:“片刻之前我还是言盈天下的宰辅,现在已是一名平民百姓。人生境遇即是如此。其中的落差如此之大,故有人放不下,也有人能放下了。”

“但天下终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还是要放下的。”

林延潮驻足再三,还是回屋更衣换上一身常服。

不久旨意到了,御准林延潮辞官还乡。

来宣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昔日门生孙承宗。

宣旨过后,孙承宗泪下沾襟言道:“恩师。”

林延潮手抚其背道:“吾今日能卸得下这一身功名利禄,你该贺我才是。”

孙承宗道:“方才御前商议,学生将改作吏部右侍郎,至于于大宗伯则以东阁大学士入阁,如今就等廷推命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跳过礼部直升吏部,足见你简在帝心。不过我已辞官,这些朝堂上的事,以后不必再禀我了。”

孙承宗疑道:“当初恩师言新君登基之时,就恩师身退之时,学生当时不知其意,直到今日方才明白。但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恩师真甘心退得?”

“不然呢?”林延潮淡然一笑道,“我此刻要动身了,否则门生故吏就要闻讯而来堵门,到时候多有麻烦。多亏陛下有心让你来宣旨,也算全了你我师生之情。”

孙承宗长叹道:“恩师,事功已为朝堂显学,如今新政初起,朝廷又是百废待兴,你留下了这么大一个摊子留给学生。可是学生才疏学浅,实不知将来如何走?”

此刻陈济川已是门边来催,林延潮见此道:“我知你定有此问,其实答与不答都是一样。这天下事皆人心事,你言事功之学是显学,但这并非好事,矫枉太过易有过正之弊,难有度势之明。”

“惊天动地事功必是如履薄冰踏过,不以小智小慧牢笼百姓,而施以忠孝大义治理国家,此二者皆你之长,而吾忖己未能有之。皇上是如汉文宋仁的仁君,你乃潜邸之师,器重十倍于吾,故你不必似我束手束脚,大可放手为之。至于我留下的学说及徒子徒孙们,他日皆是你之臂助。”

“你大权在握时,切不可滥加朝廷恩典,不以众人之是非为是非,但又要顺应人心,顺应天下大势而为之。将来国家何去何从?不在于皇上,不在于你我,也不在于崇信诗书的读书人,而在于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孙承宗哽咽道:“恩师的话,学生记在心底了,将来必萧规而曹随。”

林延潮看着孙承宗失笑道:“吾不是萧何,你也莫当曹参,若是可以,各将姓名书于青史,独列一章,聊资四座之欢!吾向不惧人言,却独惧后人史笔,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罢林延潮不由抚须大笑,孙承宗胸中万千言语却不知道作哪一句。

这时陈济川端来一壶酒两个酒杯。

林延潮点点头道:“临别之际,岂能无酒,还是你心细。”

但见孙承宗举盏道:“学生敬以此酒,以慰恩师风尘。”

孙承宗说完饮毕。

林延潮举杯一饮而尽,胸中豪气顿生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倾尽江海中,赠饮天下人!”

说完林延潮将一壶残酒尽倒入池中,然后与孙承宗道:“稚绳,你看此池外通沟渠,再由沟渠通至小河,再由小河流至大江,最后归入东海。”

“吾字宗海,亦如此酒!”

林延潮与家人乘车驾从林府离开京师。

如他之前在新君面前所言,车马不过五六辆,仆从不过十数人,除随身之物外,不取分毫。

没有往日的铁骑开到,没有随从们前呼后拥,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林延潮于车目睹京师繁华,想起二十二年宦途,好似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掠过。

一日之内,从高位退下成为平民百姓,还未好好的细想。

挑起车帘,正路经京师最繁华的棋盘街。

街道两边都是摊贩列道,喧哗吵闹之声入耳。

有人竖着炉子正烤着番薯苞谷卖,摊子附近老百姓手托刚出炉的番薯,急不可待地边剥着皮边吃。

卖烤番薯旁的报摊里正挤着不少人,但见穿着长衫的,穿着丝绸的,还有穿着短衫的贩夫走卒之辈。

货栈里商贾们正拿着交割货物,朝鲜的红参,倭刀倭器等琳琅满目陈于柜台之上。商贾们兜里一大把万历银钱,拿起来时叮咚有声。

市井街巷里充满着世俗的铜臭味,但又带着勃勃生机。

一座四轮马车驰来,林延潮来不及细看已擦身而过,但见上面似写有学功二字。

远远的一群从义学里退堂的蒙童们,正整齐划一地躬身向夫子行礼。

林延潮的目光掠过这一切,突想起了当年读书时,蒙师林诚义不苟言笑地检查自己功课。

义学更高处,那雄伟的紫禁城更是渐渐远去。

林延潮又想起,大魁天下时,金殿上君臣于百官前三问三答。

上天下为公疏时,自己于陛前据理力争。

最后到了启祥宫,天子弥留之际,将天下太子托己的场景。

如今一切都过去!

“先帝……”林延潮言此举袖拭泪,寻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怎么不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马车行至城门。

夕阳落山,此刻城门皆是要出城的百姓。

步行出城的百姓排列作一队,马车亦是排列成一队。

守门官依次排查。

出城之时,又有突变。

但见上百名士子朝城门赶来,争相挤入城门。

城门官上前喝住道:“你们作什么?”

为首士子拱手道:“吾乃国子监监生,听闻林相公辞官归里,我等皆出城追他。还请通融一二!”

城门管将信将疑,懒洋洋地道:“林相公要辞官?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

士子正色道:“听闻有恩旨,免了百官相送,官员们闻讯去他府邸拦驾时,早已是走了。我等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岂会骗你不成?”

“林相公既执意要走,你们拦又有何用?”

那士子大声道:“大政未举,中兴未竟,却避位归乡,岂非……岂非……无论拦与拦不住,我等总要为天下尽些绵薄之力。敢问可见林相公车驾出门?”

“京城大大小小那么多门,林相公未必走这里。我看你们别白费功夫了。”

“总要试一试。”那士子咬着牙道。

当下士子们分作两拨,一拨出城门追去,一拨则守在城门口盘查车马。

林延潮见此不由摇了摇头。

此刻前后都有车马堵住,林延潮可谓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于是林延潮先让林浅浅及子女移至后车再说。

又过了一会,马车到了城门前,但见车帘被一掀,一名士人探头进来朝车内,见对方是生面孔,林延潮顿时放下来心来。

对方看车内简陋的车饰,车内人不过四十岁的长须中年男子,相貌平平无奇,哪里似权倾天下的当朝宰相。

对方不由失望,仍不死心地对双膝盘坐的林延潮问道:“敢问尊驾可是林相公?”

林延潮微微笑道:“哪来林相公,只是读书人。”

……

林延潮,字宗海,侯官人。父定,县学诸生,遇倭乱故。延潮家贫力学,过目成诵,然常恃才骄人,后受业于濂浦林烃三年,习文磨练心性,方成伟器。

万历四年,举乡试第一。座师王世贞得其文顾左右,三十年后天下皆从其子,而不知我也。延潮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虽年少,却郁然有文宗之望。

八年,会试、殿试又皆第一,时延潮十九龄。开国两百载,三试第一者,不过二人,连中三元者,延潮一人而已。人云,我朝开国以来,文盛气象无如今者,此果文脉天运乎?

除修撰,延潮以年家子受知申时行,未满两年,任两房制诰敕,经筵展书官,讲官,迁侍读。

十年,延潮省亲回朝,充日讲官。延潮好以掌故,法度,民生启沃帝心,时帝已隐然以公辅意属。

张居正立朝,于称几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居正揽权久,操群下如束湿,异己者率逐去之,以恩威临主上。及居正卒,张四维得政,知上下积苦居正,先易其政收人心,后窥帝意,籍居正家。

张居正当国,延潮与其不和,暗讥奸相,数累时行周旋维护。及居正倾覆,满朝无敢建白者,独延潮抗章,疏首曰天下为公,为居正鸣冤。

疏入之日,天下闻而壮之,触帝与慈圣太后之怒下诏狱。

朝臣竟上疏救居正,帝悔己过,悯忠言,令延潮改疏词。延潮曰,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不易一字。帝谪延潮归德同知。

中州河决千里,高陆平川,百万饥民皆嗷嗷待哺。延潮甫任即兴河工,筑大坝,屯淤田。朝裹风露,暮沐风雨,郡守三年,归德大治,民颂其德,以堤名之。时河督潘季驯等奇其才,惜其遇,巡抚臧惟一等河南巡按官员皆交章荐之,云不可以百里之地屈就社稷之器。吏部尚书杨巍举延潮为州县第一。

帝每念延潮,即问左右近况,于文华殿屏风独书其名。潘季驯,臧惟一疏入后,帝从时论,擢延潮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又忌于张居正故事不重用。

十六年进礼部右侍郎,寻迁左侍郎,称疾还乡。

延潮在乡兴儒学,建书院,天下学子莫不读其言,诵其文,果应世贞之语。延潮以学功自号,提倡身体力行之实学,宋亡三百年后,永嘉之学再盛于朝野。

十九年二月,诏拜礼部尚书。

申时行谢政,荐志皋及张位自代,又举沈一贯,朱赓,林延潮可用。

二十一年正月,王锡爵还朝,遂为首辅,以三王并立旨下礼部。延潮焚诏拒之。锡爵迫于公议,追寝前命。

延潮出遣朝鲜,会李如松率师收复王京,破倭于晋州城下,倭酋秀吉乞和。

二十二年召还回朝,负天下之望,朝士冀其大用,廷推第一。诏命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延潮效姚崇十事疏谏陈先复居正名位再入相。不报,居驿馆三年,全己志。

二十四年十一月,居正复谥文忠,复官太师太傅。晋文渊阁大学士。

当是时,两宫三殿灾,连岁间变异迭出,又兼东事再起,矿税横行,微延潮,国事即殆。帝不得已起之。

延潮三年不任,任之以社稷为己任,上下多有肘制,常以事而无功自叹,然不负救正救时之名。平播州,开海贸,革漕弊,举新钱,废火耗,兴教化,相业非常。延潮初官任气好矜,及入政府反却宽厚有容,与辅臣赵志皋,张位,沈鲤皆相厚善,而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三十年二月,天下渐安。帝崩,以太子社稷托延潮。时人皆视其必借拥立之功揽权,振作国事,刷新政治,以就夙愿。

新君登基,延潮奉还大政云臣诚忧国家,不为私计,不负先帝知人之明。辞相归乡随行止十数人,柴车五六辆。

居乡三年,外四边不宁,内党争不休,泰帝以延潮有宿望,趣召再起。以原官入朝,宰国十五年,天下大治……

赞曰:林延潮以儒发身,以直节声闻天下,历相万泰两朝,扶危定倾,功在社稷。闻延潮为讲官自诩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自比于姚崇,宋璟。姚宋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延潮有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救时万历,中兴泰昌,此天所以佐明也,终得谥文正。

全书完

s1这份诏书是万历四十八年的。

s2最后一章写了太久了,实在抱歉。最后人物史传参考了书友孔璋不写檄文,以及明史数篇,大家凑合着看。

s3本书最后一次s,终于完本了,且容我歇一歇,心底话和感触会放在后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