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梁生端起茶喝了一口，他在家休养了这么一段时间，身体也好了一些，只是瘦了很多，双颊凹陷，更显苍老，“安安，你刚接手公司，很多事情都不熟悉，公司目前刚刚摆脱涉目集团，你要多跟小磊学着点。”

我和邱磊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去拿那份合同书。

并不是不好奇里面写什么。

许安翻开合同书看了看，容沁并未凑上前看，而是神色自然的吃着牛肉卷，似乎这件事情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

“爸，你太了解我了，我一个人真的管不好。”

邱磊闻言眯了眯眼睛，端着酒杯的手晃了晃，清脆的冰块碰撞声让我微微放松了一些。

“小磊，”许梁生见状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叉子，居然抱着璟儿站起身子，将合同书亲手推到了邱磊面前，“你看看，然后和安安一起，我们一家人商量一下。”

我闻言手轻颤了一下，他说，我们，一家人。

“好。”

邱磊也不拒绝，点了点头便拿起合同书看了起来，不超过一分钟，他便将合同书合起，站起身推了回去，喝了一口酒，“不必。”

“为什么？”

这次开口却是许安，他将邱磊推过去的合同书拿起来看了看，不解的朝邱磊看过来，“一人一半，你和恩恩合起来百分之五十，我和小静百分之五十，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们不需要，”邱磊放下酒杯，直直的朝许梁生看去，语气带着些微清冷，“这是许家的东西，我没有权利拿。”

原来，是关于许氏的。

“小磊啊，”许梁生闻言又是一笑，他揽着璟儿，弯起一根手指在他脸上轻轻逗着，抬起头对邱磊说道，“你怎么说自己不是许家人呢？我现在抱的外孙，不就是你和我女儿的孩子吗？”

许梁生话刚出口，我浑身连着脑袋都抖了一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慌乱间打翻了桌上的果汁，橙黄色的液体倒了一身，我急忙拿纸擦了擦，伸手挡在脸边，“我，我去下洗手间。”

“恩恩。”

我刚转过身，威严却带着些许柔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是秋天的麦地里，望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等候的那个人，“你想听听，关于你妈妈的故事吗？”

妈妈两个字，让我硬生生的，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就连璟儿也不吵闹了，许梁生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膜，“很多以前，你妈妈就和你现在一样，爱穿着蓝色的长裙，爱将头发披在肩上，也和你一样漂亮。然后有一天，我在一家店里遇见了她，就那么一眼，我就喜欢上她了。于是我就开始追她，她那个时候是有男朋友的，这个我虽然知道，但是我还是不可控制的喜欢她，她也渐渐喜欢上了我，便和男朋友断了和我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说到这里，许梁生顿了顿，我没有转过身，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停下，只是这么静静的站着，阳光打在我的头发上，有种炙热的光芒，笼罩着我迈不动脚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继续道，“后来，她知道我已经结了婚，也知道我有孩子了，于是她就毅然决然的要离开我。我怎么能同意？我一遍又一遍的去她家找她，求她，甚至动用一些手段，让她找不到工作，也没办法拿到钱，后来，她扛不住了，才答应和我继续在一起。也就是在同一时间，我在她家楼下，遇到了一个男人，叫做苏乔。他很爱她，很爱很爱，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爱，我给他钱给他车子房子，他都不愿意离开她。但是你妈妈是一个认死理的人，既然跟了我，就断了和苏乔的所有联系，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直到后来，你妈妈怀孕了，我去看她的时候，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看到苏乔从楼上下来，我便以为他们有奸情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打了你妈妈一顿。那个时候她怀着你，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脾气，一顿暴打，问她孩子是不是苏乔的，她脾气倔，也不解释，我发了一顿火，便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甚至连家里的保姆和佣人都撤掉了。”

他说到这里，我手心已经汗湿了一片，滑腻腻的，非常不舒服。我本以为当年是苏慧凡被逼做了许梁生的情人，没有想到，他们却是相爱的。

“再后来，你妈妈生了你，其实我连她生你我都不知道，是苏乔找到我，告诉我她生了，是个女儿，并且……她难产死了。我不相信，苏乔却拿出了医院的病例，然后给了我一拳，说苏慧凡死的时候身上还有未消退的鞭痕和淤青，我也和他发火，说出了那天晚上看到他上楼的事情。我们大吵一架，苏乔说了一句你给我等着便走了。我去医院看了你妈妈，把你交给了她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姨妈，苏慧馨。给了她一点钱，我就走了。我一直不相信这是我的孩子，我心里其实也很怕，不愿意面对真相，所以也没有做亲子鉴定。这件事情我一直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我有愧疚，可是我也有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再也没提过。”

身后传来椅子推开的声音，许梁生站了起来，踱着步走到盆栽边，我紧紧攥着手心，能够感受到他靠近我的气息，“之后的日子一直很平静，我虽然没忘记这件事情，却也没有再去想。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他们告诉我平儿和安安不见了，我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苏乔。我了解他的为人和作风，也没有报警，很多事情报警是没有用的。果不其然，等到晚上，绑匪的电话便打了进来，是我家的保姆和司机，我隐约听到苏乔在里面说话，这才知道他策划已久。绑匪说要五百万，要我亲自带去，便放了两个孩子。当时公司刚起步，资金不多，我东拼西凑，凑够了五百万，便独自一人拎着去了，到了那边，他们却食言了，只放了安安出来，又让我再拿五百万，去赎平儿。我凑了整整三天三夜，找了所有人能找的人，求了所有该求不该求的人，才凑够了钱，可是等我到他们说好的地点的时候，那里却已经是一片火海我也不知道是谁放的火，绑匪的电话关机，我急忙报了警，可是等到火灭了，那里却只剩下满地焦黑。”

我转过身，松开紧攥的手心，抬眸对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苏乔……是怎么死的？”

“我找人弄死的。”

许梁生毫不掩饰，浑浊的双目纵然眯起也掩饰不住溢出来的悲伤，声音徒然清冷，“我以为他放火烧死了平儿，安安因为这件事也受到了惊吓，也曾经一度失忆，我老婆也因为平儿失踪最后抑郁而终，所以我弄死了他。直到前些天，在楼顶花园，我听宋宁说的，才知道，那场大火原来只是意外。”

话到这里，不仅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彻底怔住了。

一场意外的大火，却让父子二人都开始报仇。许梁生误以为是苏乔放的火，所以弄死了苏乔，所以苏乔的女儿苏宋宁又开始报仇。而连念凡，也就是许平，以为是许梁生要放火烧死他，因此被恰好有此心机的宋宁利用，开始对许家进行报复。

这一局连环棋，生生死死步步相扣了这么多年，到如今，到连念凡消失，到宋宁死了，也都没让他们二人看见这一局棋的头和尾，甚至连将军，都未能完美。

可笑吗？连念凡和宋宁为了报仇付出了一生，暂不说宋宁，就说连念凡，他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他能活的安稳吗？他这么多年来费尽心机，日夜煎熬想要报复的家人，竟然是如此对他心心念念！

当真是应了许梁生说过的那句话，这都是命。

我咬着牙抬眸，“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许梁生冷冷一笑，摇了摇头，“恩恩，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报警有用吗？如果我当时报了警，那么别说平儿，就连安安，都会被苏乔亲手杀掉。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闻言抬起头，许梁生说这些的时候，依旧表情淡淡，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痛苦，我不解的拧起眉，向前走了几步，“你都不难过吗？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就是因为你当初做的事情，几乎害了所有人！难道你一点都不后悔吗？”

“难过有用吗？”

许梁生依旧抱着璟儿，小家伙拽着他的领子，他拍了拍孩子的背，抬眸看向我，“如果难过能让时光倒流回去，我还是会选择认识苏慧凡。同她在一起，我从未后悔过。”

我，从未，后悔过。

这句话我曾经说过，所以我很清楚的知道，要说出这句话，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虽然此时此刻，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几近迟暮的男人，这个是我亲生父亲的男人，我心里有恨，有怜悯，更有着无法看清他的迷雾，也许因为不是当事人，所以我会觉得他冷酷，觉得他霸道自私，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怨恨只会责怪的苏恩，我若是站在他的角度想，便会发现，这一切真的不是他能控制的。也许他做的没错，又也许他做错了，但是人生在世，谁没有做过几件错事？

这一切的事情已经发生，有命中注定也有偶然巧合，但是今时今日，许梁生能将这一切在我们所有人面前毫无保留的说出来，起码说明，他肯面对了。

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声都被掩埋。

“怎么，都被我的陈年往事吓傻了？”

许梁生朝这边走了过来，在我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伸手拍了拍邱磊的肩膀，摇头叹道，“小磊啊，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我说要把小静许配给你，你死活不肯同意，我还说，你一天到晚叫我伯父，我总有一天要你喊我一声爸爸，你还不信，你看，这不，成了吧？”

邱磊抿着唇，眼眸清澈，看不出波澜。

“来，都过来。”

许梁生将璟儿递给一旁的许安，伸手将我拉了过来，又抓起邱磊的手，将我们的手覆在一起和在掌心，轻轻拍了拍，“你们结婚我真的很高兴，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你们要好好的。许氏那百分之五十就当作我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恩恩这次给我生个外孙女吧，小静跟念念去美国了，雷雷一个人也孤单，能有个女孩子陪多好。”

我和邱磊对视一眼，我看见他的眼里的清冷散去了一些，就这么一点，却被许梁生瞬间捕捉到，他笑了笑，将合同书放在我们面前，拿笔敲了敲首页，“签了，咱们继续吃饭。小磊，安安刚刚接手，你可要抓着他，别对他客气。”

微风拂过，鼻尖有些痒痒的，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邱磊看了我一眼，对着许梁生点了点头，“好。”

“好，这样就好……对了，恩恩，你和小磊都没有喊过我一声爸，现在璟儿也在这里，你们喊一声，让我暖暖心。”

我垂着眸，动了动唇才发现，只是一个爸字，却如此困难。

不是不愿意，也不是还有顾虑，只是单纯的，喊不出口。这么多年了，真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气氛正尴尬间，雷雷突然从门口跑了进来，小家伙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了，一身都是泥巴，撒着小腿飞奔过来，“爸爸，妈妈，外面有卖棉花糖的，我要吃”

话音刚落，雷雷已经冲到了桌子不远处，女孩子跑的很快，手里还拿着好几个气球，突然脚下一崴，生生的朝一旁的烧烤架摔去！

“小心！”

邱磊眼明手快，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几步冲过去抱起雷雷滚到一旁，几乎是同时，架子应声而倒，炭火滚落在草坪上，蹭的一下燃起了一片火星。

“糟糕，快点灭火！”

许安急忙拿起浇花的水管对着烧烤架一震猛喷，火并不大，不出一分钟，就已经被扑灭。

“磊，你怎么样？”

“我没事。”

邱磊动了动腿，抱着雷雷站起来，身上沾满了灰尘和泥土，雷雷抱着邱磊的脖子，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姑父，你怎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没事了，继续吃吧，这边收拾一下就好。”

邱磊不以为意，容沁抱着雷雷进去洗澡，我拿毛巾给他擦着衣服上的污渍，他却拍了拍我的手，笑道，“怎么样，你老公刚刚帅不帅？”

“走开，你就没个正经。”我捶了他一下，语气有些责备，“刚刚多危险，差一点就砸到了。”

“没事，你也不看看我是谁老公，对吧？”

“你少来！”

许安端着盘子凑过来，“恩恩，你们在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邱磊眉梢一挑，“我们在说她老……”

“没有，什么都没有！”

草坪简单收拾了一下，我们便继续开始吃东西，饭后许梁生带着邱磊和许安去书房谈公司的事情，我和容沁带着雷雷还有璟儿在花园玩儿，那天下午阳光很大，天气却不那么热，微风轻抚，绿草微翻，我抬起头，还能看见淡蓝色的天际。

如果能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