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尉迟彪早在七年前就过世了,当时长安、武威二弟及其家眷都在身边。
据说外公走时很安详,没有留下太多的遗憾。
长安三弟已与下邳刘府的十妹刘莲儿成婚,后来接受洛邑书院邹老夫子的召唤,带领妻儿重回洛邑继承先生的儒家衣钵去了。
下邳刘府在东晋朝中已经失势,原本升为东海郡守的二弟易武威受此牵连,被贬为永昌郡司马。
拖家带口远去边陲之地赴任,形同于流放,从此不知所踪。
后来我才知道,永昌郡为东晋宁州的辖区,北接益州、东临吐谷浑汗国、南与交趾郡接壤,是东晋朝的西陲蛮荒之地。
不知二弟在那边是否沉沦,如能施展平生所学造福一方,教化蛮夷土著,也算是不负平生之志也!
外公的去世尽管早已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作为唯一的女儿,家母仍然悲怆万分。
后悔让外公远去建康,临死前他们父女也没能见上一面。
家母呼天喊地的恸哭之后,把自己关在佛堂里焚香祷告,为外公的亡灵祈福,谁也不给进去。
长这么大第一次见阿妈如此悲伤,我的心也碎了。
独自跪在佛堂的门外,陪着阿妈度过了漫长的两天两夜。
等阿妈再次出来后,她的失忆的心魔又犯了。
这一次忘却了所有的世事和亲人,包括我这个她一生中最是牵挂的长子。
成天嚷嚷着要回王城中的尉迟老屋,见人就说她的尉迟彪阿爹正在等她回去做饭呢。
或许阿妈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是她在嫁入我们易府前与外公在于阗王城的那段生活。
如今她把所有苦难、等待、煎熬的岁月全部忘却了,记忆的长河穿过时空之门又回到了过去,在最无忧最快乐的时光里停了下来。
从此以后,我和朵儿每天轮流陪护在家母身边,片刻也不敢离开。
绞尽脑汁逗阿妈开心,和她叙话,聊些于阗王城的前事。
每天陪她回尉迟老屋,编织各式各样的故事来糊弄阿妈。
比如外公受于阗王委派去边关巡视去了,外公还在训练招募的新兵,等等。
反正外公尉迟彪从前身为于阗国的禁军教头,有的是数不完的官差,王命不可不受。
把见不着外公的原因,全部推给这些莫须有的王差,尽然也能把可怜的阿妈糊弄过去。
如失乐园中迷路的羔羊一般,家母就这般跌跌撞撞而又开心快乐的走过了她最后的岁月。
大晋义熙九年的深秋,家母于阗夫人的人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弥留之际,阿妈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完全清醒了过来,认出了陪在身边的所有大人和小娃。
“金城我儿,阿妈要走啦,你外公、爷爷他们已在门外等着为娘了。”
阿妈拉着我和朵儿的手,气喘吁吁道。
朵儿听言瞬间崩溃,撕心裂肺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闺女,不要难过。阿妈这辈子知足啦,有你们这样的儿女。”
阿妈慈祥的笑道,我能感到阿妈柔软的手掌正在慢慢变冷,往事尽上心头如同刀割一般。
“我儿!为娘还有两件事要交代,你可要记下!”
阿妈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她的双瞳已没有了光彩。
“阿妈你说吧,金城定当照办!”
我狠命的抓着阿妈的手臂,生怕她突然离去。
慈母恩情今生还未报答就临死别,彻骨之痛也!
“长子长孙以商为业,是金城易氏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等我素封孙儿过了束发之年,你要领他去外边的天下走上一遭。”
“金城记下了!”
我拉着素封俯首在阿妈榻前,接下了家母的第一个遗命。
“给我朵儿一个名分,世人都知道,她是昔日戎卢国流落人间的公主,与我们易氏没有半点血亲。”
朵儿一直在悲哀的哭泣,为将要离世的阿妈恸哭,也为今后寄身哥嫂家中孤苦无依的自身而悲哀。
听了阿妈的遗言后,愈加嚎哭了起来。
“金城明白,金城照办。”
“库日娜,媳妇!”
阿妈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我妻,在她的怀里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种托付,把今生最爱的三个儿孙托付给了管家的长媳,请她善待我们。
家母于阗夫人就这么走了,但她的慈悲、她的侠义却永久留在了世间,留在了这条连接东西的古商道上。
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长大成人了。
不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也不再是肆意江湖的豪客。
慈母不在,今生只剩归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