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银钩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罩袍,瘦骨伶仃,高高的颧骨,眼窝深陷,脸色惨白,不知是原本就这样白,还是见到夜魔吓得白。
他瑟缩成一团伏跪于地,诚惶诚恐道:“小的叩见君上与夫人。本该小人前往参见夫人,但因为这天快亮了,小人得把在押的游魂看好,不敢有失。劳烦夫人走动,万请恕罪!”
这几声夫人叫的我着实噎了一下,但想到他日后回到地府要见到崔判,两相问起,的确也只能这么说才能一起敷衍过去。
玄夜草草道,“本君爱姬有几句话问你,你起来回答就是。”
“是是,小的遵命。”
我移步上前,“银钩,你抬头看看,是否认得我?”
银钩仰起脸,目光落到我身上,霎时露出同崔判一样的惊异神色:“小人认得,夫人恕小人当年无知,不晓得您是夜宫的人,才会误将您的元神带到了地府……”
“银钩。”我打断他,“你别慌,我并非来追究当年之事,而只是想问你,那时和我一同前往地府的还有一个凡人,他叫柳天佑,你能否给我讲讲他离魂的来龙去脉?”
“柳天佑?”银钩若有所思。
“对,你不记得他了?”
“小人记得,他是生死簿上被改过命数的人,所以小人格外地记得。”
“改过生死簿?此话怎讲?”
“早年生死簿尚未丢失的时候,小的们每日都会领到一张拘魂令,上书今天要在什么时辰到什么地方去接什么人,按图索骥即可,那天我记得清楚,一共要接七个人,到了午夜将尽的时候,我已经把七只亡魂全部收齐,正要带回地府,忽然一纸新的拘魂令从阴司送了过来,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人的名字。”
我喉咙发紧:“是天佑?”
“正是。这样的急令非常少见,它意味着此人的名字是突然出现在那日的生死簿上,也就是说,他被改了命数,死期提前了。”
“为何会这样?”
鬼差摇头:“小人只是地府小吏,职级低微,也不懂其中缘故。那日我按着拘魂令上的地址来到一座月老庙,果然捉到一只新魂,他年纪尚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在试图叫醒倚着墙壁睡着的一名女子,后来方知那正是夫人您,可惜阴阳相隔,怎么都是徒劳。我告诉那年轻人他死期已至,该随我去地府报到了,他只得万般不舍地与您说了几句话,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跟我走了。”
“他说了什么话?”我努力稳住声音。
鬼差纠住眉头:“年头太久,小人实在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让您不要难过吧。……哦对了,他还说,来世仍要陪你簪花煮酒。我催他快走,不要浪费时间许这种迟早都要沉入忘川的愿,他没了言语,最后改口道,此生已无憾,让你忘了他罢。”
一口冷冽的空气随着深长的呼吸直入肺腑,“后来呢?”
“后来头七那日,我按例送他返家与今世做最后的告别,等我折回来接他的时候,见到您的元神与他连在一起,怎么分都分不开,小人实在是驽钝,既看不明您的来历,也没见过血魄之咒法,只好糊里糊涂地把您一同押回地府,险些酿成大错!还请夫人责罚!”
“这不能怪你。银钩,我只想你告诉我,当年天佑为何会死?”
“这个小人可说不准,那张急令上没写他的死因,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魂,小人也不明就里。”
眼看唯一的线索就要断掉,我发了急:“可他年纪不足双十,正值年少,头天晚上还都好好的,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医生说他无病无伤,是暴毙,这不奇怪吗?”
银钩晃晃他那张惨白的脸,说:“夫人,暴毙并不奇怪,小的也接过不少英年早逝之人,岁数没到但是命数到了,便不奇怪。”他摩挲着下巴,“奇怪的是,柳天佑在生死簿上的死期应还未至,阳寿竟被悉数抹了去。这生死簿上的命数被改才是稀奇,绝非寻常人所能为。”
“银钩,那你是否知道要如何才能改动生死簿上的命数?”
“夫人您这可高看小人了。生死簿是六界圣物,小人连瞧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哪能知道如何改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小人想,或许还有一人能为夫人解惑。那日我刚进月老庙的时候曾见一白衣白袍的身影从窗口闪过,当时本不以为意,可没想到后来又在地府见着了,正是将您带走的那位上神。他神通广大,又恰在现场,应该能给夫人更多指引。”
脚下忽然有陷落感,我站立不稳,“你说谁?谁在现场?”
鬼差觑见我的脸色不对,言辞吞吐起来:“就是……就是闯入阎罗殿,将您从地府讨走的那位,夫人不识得他吗?”
脑中嗡的一下,像是有蓬马蜂突然炸了开来,纷乱如麻,隐有针锥之痛。
我不识得他,不识得。
恍惚的痛意渐渐放大,迅疾地蔓延至全身,无处可去,终于汇聚于胸口,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猩红一片。
鬼差脸色更白了几分:“夫人您这是……”
玄夜伸手扶住了我,对银钩道:“这没你事了,天快破晓,去看好你那些游魂吧。”
鬼差唯唯诺诺地退了。
有股暖流从后心注入,沿着四肢百骸缓缓游走,推开激荡的气血,随着天边蒙蒙现出微光,那灵力也很快消弭于无形。
玄夜不动声色地继续一下一下地抚拍着我的背。
清晨是一段最寂静的时光,夜游的人们已归家,白日的行人还未醒,马路边的石砖浸了一晚上的寒气,湿冷,冰凉,心也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我望着这个曾经十分熟悉,如今却已面目全非的人间,满目荒凉。
沉默许久,声音也哑了下去。
“其实,他何必如此?我年少懵懂,遇见了天佑,他与我心性相仿,一片赤诚,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少年同伴,他不计较我与他相异,仍愿与我亲近,我与他日日在一起玩耍,不用练功,也没那么多规矩,整天欢欢喜喜。后来他说要与我成婚,我想得简单,以为成婚是什么?无非就是一辈子的陪伴,凡人一生那么短,就陪他一生又何妨?反正我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拿出一点来,便还他这番情深义重。再说人间六十载,不过是山中二十年,二十年后再回去,依然陪在师兄身边。我们的一生有千秋万载那么长,分出二十年又算什么呢。我就是这么傻,以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