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娘不断给上人鞠躬,表示道歉,上人一点没恼,继续开讲:“我现在说的还是老爹的事,他背负了下半辈子的心尖包袱,不能忘却了他还有一个使命,就是弄清太婆的出身和来历,在她墓碑上刻下宗族要求的缅怀及宗族的传承。现在多了份心事,心头压了个大石头,听及他们说:就是他和田潮姿有了肌肤的接触,是不是给人负累了,要不要担负什么责任,两项使命让他喘不来气,侨批路上,他总是沉默,主要的侨眷接触和路上吃睡都是汉威在操弄,他几乎木头般,甚至吃饭都在想着心事,忘了往嘴里扒弄,遇见侨眷熟人,总是问:有没有遇见一个姿娘子带着一个孩童路过?问及人总是摇摇头。汉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未免为他担心。直至侨批路上遇见一人,接着还是讲述老爹的回忆:”
我接下来走了多少趟侨批,没心思去数,看看日落日起的,也许过去几年了,没数日子没记年头。离开彰德家,院子内,就是老少两人在恭喜红儿长大,孩子性子暴烈,拳打脚踢,一不高兴就亮开嗓门哭喊,好像受了多大委屈,颇有红孩儿的模样。离开德彰家,就是感觉玉蓉已经亭亭玉立,一副少女模样,嗓门更是清亮,一高兴哼起曲,能招来鸟雀伴唱,反正彰德家中有陈蕙睐操持,路上汉威在把控,德彰家还是莲姐在帮忙,路上我成为汉威的陪护。那次走近潮府近郊送一封银信,我还是沉湎在自己世界中。突然眼前一片阴影遮住,我以为自己挡住了旁人的路,赶紧往旁边让一让,可那人影随着过来,还是挡住我的去路,我不及出声,汉威已是开口了:“伊个姨仔姐头,干什么呢?我们很忙,不想耽误工夫,看样子,你不是讨钱的,干嘛为难我们呀?”
那妇人嘻嘻笑道:“兄子,我和德彰家当家人是老相识,认识他比你还早。现在他和我还有些事要了结。我知道他是你契爸,不错,你认了一个好干亲。可我现在要他另一个选择,看他和我怎么认亲,他的态度决定了好与不好,看他怎么说。”她粗大嗓门吵醒我,让我从沉迷中回到现实世界。我抬起头打量她,人是有点熟悉,可记不清哪里认识的。
还是大嗓门:“贵人多忘事,我救了你的命,你不会几年功夫就忘了吧?”
我还在自己沉思中,结结巴巴问:“看着你面目很熟,就是想不起曾经哪里结识过。”
“真把我忘了?你有点老,有点萎缩,还不是痴呆年龄。能走侨批就能做事,记起什么没有,几年前,在侨批路上,我给你诊断过,给你爱骑也灌过药,想起没有?”
我一脸茫然:“从何说起,我从来不进医院,火猫也从没请过兽医,就是记忆深处就觉得你亲近一点害怕一点,一时想不起您是谁,请见谅。”
妇人深深叹口气:“看你走侨批,一路的风餐露宿,含辛茹苦操劳侨胞的银信,从没自己的生活,一个姿娘子巴巴的想接近你,你也不敢要,看你心不甘情不愿的,我替你赶走她,那时你都不认识自己了,我让你温煦在一片情怀中,胸口烫热,让侵入身子的妖气潺潺流走,说了这些,总该想起什么吧?”
我还是茫然摇摇头:“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妇人也是学我摇摇头长出一口气说:“批脚生活把人折磨得衰老,瞧你两鬓斑白,人憔悴不堪,忘事很快。我想着要不要再为你治疗一次。你听着:”她深深呼口气,唱开了:
“当今木兰没花头,
仄入深洞当贼首,
蹙念桂英不神奇,
一身戎装钻地沟。”我惊呆了,一点点的心颤,使劲从心底底翻出旧时的回忆,妇人不管我,继续自己飚歌:
“柳君不知龙女还,
白妹戎服换潮装,
兄头昭然成路人,
一副情怀付荒山。”
我抬起头,和她对视一眼,赶紧弯腰,拱手施礼道:“原来是大姿娘,失敬失敬,在边界荒山,你捐出银元对困厄侨眷的施舍,我都记账,账本放在德彰家,您是不是要盘查,我认识去本草胜家的路,我把侨眷银信送完后,就去拿来给你查验。”
非姐这才换了付脸,笑盈盈说道:“我是那种对银元计较的人吗,难道你对我的印象就在那几块银元里?我相信侨批人的诚信,一片情怀尽在信任中。你可知道,我了解你一定有侨批要送附近侨乡里,我问了这里侨眷,计算了时间,在这已是徘徊好些天了,就是为你见一面。我在安南边境处给你印象肯定是恶人般,如今脱身过去,给你看看我原来潮汕人的模样。”
我赶紧声明:“不敢不敢,你是荒山上的一位慈善人,诗词家,启蒙老师,呼风唤雨的非姐,在我印象中,你是有法力的魔女,一般人不敢仰视。”
大姿娘呵呵笑道:“骂我大魔头是吧,我得把这纠正过来。潮汕姿娘人都是想过正常美好生活,为人妻为人母,操持一个家,夜间钻进自己认定可靠的胸怀里。可战争毁了这一切,我当了贼首几年,今天站这里,瞧我这服饰这模样,有钻地沟的样子吗,遇见故旧就该叙谈叙谈,你看怎么样?”
“大姿娘有情有令,兄头不敢不应,只是附近及潮汕东南一带还有侨眷没走到,你知道,银信没送到,责任不算完。”
“二马兄头,你总是把什么钱都自己挣了,最后那截路的侨批还是找批脚送达才好。没送完的银信我看看。”汉威把褡裢抱得紧紧的,耷拉脑袋不愿看她,从眼皮底下望了望我。我手一挥,示意把侨批给她看,汉威不情不愿的把褡裢递过去。
大姿娘粗略看了一下,喃喃说道:“这边侨乡不多了,我来布置。”她抬头朝树林喊一声:“胡须佬!”
从树林里转出一人问:“大波士,有何吩咐?”看得出,胡须佬对大姿娘是毕恭毕敬的,他已是抬不高左手,右腿也瘸了,可人笑嘻嘻的,没残疾人的愁苦。对了,他是兽医,火猫给毒雾熏着,是他给神驹灌药救活它。我对他最深的印象是:草寮亦有瑶台乐,横马金戈跃昆仑的豪情。我也赶紧作揖表示恭敬。胡须佬点点头算是招呼过,眼睛不离大姿娘的脸颊。
“你叫上附近兄弟,赶紧把银信给送出去,记住要侨眷摁手印,银元不要点错了。批脚费拿签认回执领,给双份。”胡须佬唯唯诺诺的,接过一沓子银信,汉威看着批信给带走,不断看我,好像示意我制止。
大姿娘把剩余的银信给了汉威说:“放心吧,双倍的工钱由我出,这工钱当请柬,邀你契爸到我饭馆作客,我俩很久没见面,当然得叙旧,看你样子,一个精明后生兄子对主人忠诚尽责,我很是欣赏你,过后我俩会有交集的,这会的,刚刚见面,我会让你认识白丽姨姐。”汉威接过褡裢朝我瞄。大姿娘摸出两块银元说:“附近侨乡批脚费,你俩就不要自己挣了,就帮你出了,两块银元,作为见面礼,给你路上吃食。后生人长身子,吃多点。到家后,对莲妈说,你契爸和我叙旧得个两三天,叫她把回安南的事项准备好,二马兄回去就可往回走。”我惊呆,大姿娘对德彰家这么熟悉,把莲姐当下人般嘱咐,我不在潮汕地头,她肯定去过德彰家,对里面很是熟悉,家人一般。不知她想做啥,我心颤颤的。旁边汉威还在我身旁磨磨蹭蹭,我知道汉威要我允诺,赶紧点点头。在这女魔头面前,我也不敢不答应的,我眼睛细细搜索她身上及腰间,是没看见那马鞭子,当然她那两指间及双掌也是摄人魂魄的。
汉威没接大姿娘那银元,飞也似的跑回德彰家路上。大姿娘笑呵呵朝他身后喊:“兄子思念食糜阿妹呀,跑这么急,见了她,要替白丽姨姐问她好。”这真是比德彰家人还家人,我心头拽拽的,不知如何面对跟前大魔女。
她到路上随便招手,就有一辆马车停下,车老板讨好问道:“李白阿姐,你到父母家还是到你饭馆去?”
“跟你说过,没特别嘱咐,就是我到饭馆去。车中央让出个位置来,这兄头常年走路,不定颠簸会让他晕菜。”大姿娘毫不客气的。
车老板殷勤的让我靠着货物坐车子中间,大姿娘坐到前边,闭上眼睛摇晃身子,车老板鞭子扬起,车轱辘滴答滚动,我的心好像这车轱辘飞快转动,我是不能拒绝大姿娘的邀约,可人家肚葫芦装什么药,我能猜一二来?
车子到城镇近郊的本草膳庄前停下,我还是识得牌匾上这几字,好像制药和饭馆结合一道了。白丽阿妹看我疑惑,微微笑道:“兄头不要蹙起眉头,饭菜就是本草,专治饿病,美食也是药材,专治馋症,世间许多饿汉和饕餮鬼都和我有缘,潮汕清汤及安南浓浆,你喜爱哪份?我叫他们做。”
我赶紧拱手说:“阿妹客气了,批脚人去哪吃哪,从不忌口,也不挑食。你就随便给两碗糜食,配点咸菜菜脯就好了。”
“兄头,就在荒山野岭里,我尚且招待活人砖肉脯糜,而在潮汕本家,哪能叫你吃普通人家早餐。这样吧,我还是按照潮汕人习俗,那些认为是美味的都给上一点。她朝厨房喊道:“各式美味上一些,淡酒来一瓶,先来壶功夫茶。”话音刚落,旋风般从厨房跑出一小弟,端着茶盘,轻手轻脚来到我俩跟前,每人面前冲上一杯茶,微微弯腰出去了。我历来没这么正规享受别人的正经茶道,嘴里嘟囔一句:“邋遢鬼进瑶台门,天庭掉落好面子。”白丽阿妹正烫嘴品茶,扑哧一笑,差点烫伤喉咙,拍拍胸口好一阵,让烫嘴茶顺进喉咙里。她捂住嘴笑道:“侨批路赛孔孟道,比至往日刮目看,如今见了兄头,好似番薯垄刨到大芋头,正所谓旧时番薯不同今日芋。兄头好词句好比喻。”
“大姿娘取笑了,荒山野岭叫李白,空旷密林唱诗来,没有白吃的盛宴,我是一眼看到底的老坑,你一镐子刨下去,怕白震痛你的虎口。”我不想在客套中渡过,言语中带有挑衅。
白丽阿妹笑盈盈的:“我从荒山野岭回来,跳进水深火热坑里,你探头一看,小心热烫伤了你。”
“我是老牛不怕烫,厚皮剥不出。客气话就不用说了,给你半诗半白的话说的我睡意浓浓,侨批路上实在累人。”这是实在话。
“我相信,只要我说了,你保管没有睡意,不过,我先给你哼几句催眠曲。”她转为大声喊:“后厨,再来一壶浓烈的铁观音,驱赶客人睡意,那些整好的吃食一道上。”还是快人快语的嘱咐。
一会的,那满屋香的蚝烙、炒糕粿、糖醋排骨、鼠斑生煎等就上桌了,旁边还摆着苦瓜海鲜汤,铁观音功夫茶,随便用。大姿娘的盛宴是不容拒绝的,当然,她说的能撩起我好奇的话题更是期待的。
大姿娘领我回来,看着我狼吞虎咽,好像一个主人可怜一位旧识的旅人馋口家乡菜。我拉了拉耳朵,明白不过告诉她,等着那些发聋振聩的叙旧。很久般,我有点等不及了,从盘口上略为抬头,偷偷瞄她一下,这个姿娘牯居然眼眶红了,身子簌簌发抖,捂住嘴巴,好一会,人平静下来,潺潺流水般开讲:
“先说说我的水深火热坑,从安南边境和你们活人砖唱歌离别后,我带着那般非儿兄弟,有一阵子挣扎,这里是人烟罕迹的地方,只有一些砍伐的,采药的人可见到,其他像是你们有文化志向的人没有了,本来我还期待再遇到像你们一般活人砖团队。可除去鸟叫风吹,再无耳朵想听到的声音。我知道,非儿要生存,那得依靠江湖,通常是不道德的抢掠,吃不长久的营生,或是学着人家曹操,设立开垦兵营,边开垦边练兵;土匪般抢掠囤积,学会野兽那样打洞。自己挣扎着生存下去。你知道的,火神奶奶带着一群猿童在我身后看着我们,名义上是当做我们的后援,实际就是监督我们。我考虑再三,跑远距离奔袭,抢掠生活必须的物资,安南北没有肥羊,还有一群东洋恶狗,就凭我们长距离偷袭怕也难以得手。还有我们的基地还没筑好,草寮给大风一吹就倒掉。九爷跟我说了,他想学人家陆荣廷、冯子材、刘永福般,从啸众聚集山头到融入大潮流转变,走正统道路。我告诉他,时代变了,没有他们那啸众举义的条件和土壤了,咱就百十号人,熬不起年代的消蚀,在全民抗日的形势下,再做抢掠生计不得人心,唤不来民众,百十号人聚一山头就做土地公,可土瘦是养不住人的,我那非儿群落山民是耐不住地主豪绅欺诈而跟我们走的,那帮猿童是火神奶奶捡来的流浪儿训练的,要是没鲜明的信念凝聚,没多久,人心散了,群落就消失了。
“我们团伙里,九爷是胆略魄力,火神奶奶是聚神鬼婆,他们抢了我上山,放弃了一笔钱物,我极为憎恨,从心底底还有一丝感激之情的,那时我家濒临破产,他们放行之后,让我家有喘息之机,日后得以翻本。我本不缺吃喝和教育,就是爱玩爱唱歌,不曾想唱歌惹了祸,为了救家族生意,我只能挺身而出。到山沟沟里我看形势,九爷迷恋我,火神奶奶遵祖训要给家族添个香火,幸运是九爷没逼迫我当生仔婆,我拿出以前学知识的狠劲学了武术和枪法,在狼群里生活,你得有股子狠劲,不然给人家恶畜活剥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火神奶奶这次和我出去一趟溜达,倒也认清形势,那是做不成聚众举义的事了,先把祖训完成吧。她回去后火急火燎催我生孩子,九爷也常常眼珠阴森森看我。我这下明白了,我文化驯兽的法子也有失手的时候,他们姐弟俩这次可是联手对付我。我考虑再三说:‘要我生孩子是有条件的,咱现在就走正规道路,你去参加抗战队伍,拼杀鬼子,我在后方为你养儿,孩子我一定会生出来。你是拼命三郎,有本事,能杀鬼子,阿姐是送子观音,我是养胎沃土,你得杀掉十个鬼子,出生婴儿从你家姓,要是只杀九个,孩子从我家李姓。’火神阿姐听后差点当场崩了牙,大叫大吼:‘你以为跟东洋兵作战是过家家呢,到中土的东洋人是经过训练的恶狼,一群所谓活人砖这样去战场,可能全员没杀够十人就死翘翘了,凭什么你要我阿弟这样去送命?’我就一句话:‘当前国家有难,生活在这片土地,咱总该为国家做点什么。’九兄当即制止他阿姐的话说:‘我答应你,你生个孩儿日后肯定有作为,你有学问,有胆识,聪明且伶俐,生出的二代人错不了,我答应你一定杀掉十个鬼子才考虑够不够本。孩子就随我家齐姓。’他阿姐恨恨看着我说:‘我还有一个条件,你有孕了,得我给你搭把脉鉴定性别。’我知道他们懂苗医,有许多古怪的习俗,我答应了,其实婆娘生孩子才是武器,我愿为他们添续香火,激起雄性激素,促使身边男人杀敌去。当天夜里,九爷要对我下种,反复问我是不是心甘情愿,我回答当然,白天里,他阿姐给他做了许多好吃的,还喝了点酒以助雄风。九爷喃喃说道:‘心甘情愿就好,生出的孩子一定健壮聪明好运道。’我给他压在身下,身子吁吁抖动,心中好笑,原来你有这么多规矩,以前不强逼我生孩子是怕我不情愿,生出孩子没屁眼。
“作为女人,下腹的一点变化是敏感的,何况还有一位懂苗医的狼婆虎视眈眈,我算准感觉,自动自觉找火神阿姐给搭脉,九兄头也瞪大眼珠凑过来,阿姐搭完脉,没说什么,只是朝阿弟点点头。在此个把月时间,他们已是联系了军队,国军嫡系的看不起小股子土匪,还是滇军愿意收下他们。九阿兄提出的条件,上峰听了缘故,严肃笑了笑,夸他有位爱国厝内人,说那得经过检验。九阿兄当夜带上胡须佬,摸到前沿去,瞅个冷子打晕一个鬼子驮回阵地,算是通过考试,当上侦察连长,一个能多杀鬼子且是想捐躯没那么快的兵种。我安心在原土匪洞穴里养胎,一方面等着阿兄的捷报。此间,火神阿姐要去祭祖,我自觉提出也去磕头,火神阿姐疑惑看着我,我只是点点头,双手捂住胎儿,任由马车颠簸,一直到他们湘南南边磕头认亲。至此后火神阿姐对我客气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