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宝玉正在梳洗,刚吃着茶呢,忽然一眼看到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就说道:“你们这样随便乱压东西可不好。”袭人、晴雯等赶忙问:“又怎么了,是谁又犯错了?”宝玉指着说:“砚台下是什么?肯定又是谁的样子忘记收起来了。”晴雯急忙掀开砚台拿了出来,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完,一下子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我。”袭人、晴雯等见他这样,不知道是哪个重要的人送来的帖子,赶忙一起问:“昨天谁接了一个帖子?”四儿急忙跑进来,笑着说:“昨天妙玉并没有亲自来,只是打发个妈妈送来的。我就放在那儿了,谁知道喝了一顿酒就给忘了。”众人听了,说:“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么大惊小怪的,这也不值得呀。”宝玉急忙说:“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到她写着“槛外人”三个字,自己却不知道回帖上写什么才能相匹配。只管拿着笔出神,半天也没有主意。又想:“要是去问宝钗,她肯定又会批评我怪诞,不如去问黛玉。”
想罢,就把帖子放在袖子里,直接去找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然看到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去哪里?”岫烟笑着说:“我去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很诧异,说道:“她这个人很孤僻,不合群,看不上很多人。原来她看重姐姐,竟然知道姐姐不是我们这种俗人。”岫烟笑着说:“她也未必是真心看重我,不过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就隔着一堵墙。她在蟠香寺修炼的时候,我家本来贫寒,租的就是她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没事就到她庙里去作伴。我认识的字都是她教的呢。我和她既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份。因为我们去投靠亲戚了,听说她因为不合时宜,被权势不容,就来到这里了。现在又机缘巧合,我们得以相遇,以前的情谊竟然还在。承蒙她看得起我,比以前更胜了。”宝玉听了,就像听到惊雷一样,高兴地笑着说:“怪不得姐姐的举止言谈,超凡脱俗像野鹤闲云一样,原来是有根源的。正好她的一件事让我很为难,我正想去请教别人呢。现在遇到姐姐,真是太巧了,求姐姐指教。”说着,就把拜帖拿给岫烟看。岫烟笑着说:“她这脾气竟然一点都改不了,还是这么放诞古怪。从来没见过拜帖上下写别号的,这可真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什么样子了。”宝玉听了,忙笑着说:“姐姐不知道,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些人当中的,她是世人意料之外的人。因为她觉得我还有点见识,才给我这个帖子。我因为不知道回帖写什么字样才好,竟然没了主意,正打算去问林妹妹呢,正好遇到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就用眼上下仔细打量了他半天,才笑着说:“怪不得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也怪不得妙玉竟然给你下这个帖子,也怪不得去年她给你那些梅花了。既然她是这样的人,那我就告诉你原因吧。她常说:‘古人从汉晋五代唐宋以来都没有好诗,只有两句好的,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又常常称赞庄子的文章好,所以有时也自称‘畸人’。如果她帖子上自称‘畸人’的话,你就回她一个‘世人’。畸人呢,她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虚自己是世间庸庸碌碌之人,她就会高兴了。现在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说自己已经超脱于铁槛之外了,所以你现在只回‘槛内人’,就合她的心意了。”宝玉听了,就像被醍醐灌顶一样,哎呦了一声,才笑着说:“怪不得我们家的家庙叫‘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个说法。姐姐请便,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就自己往栊翠庵去了。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个字,亲自拿到栊翠庵,隔着门缝投进去就回来了。
因为又看到芳官梳了头,把头发挽起来,戴了些花翠,宝玉忙让她改妆,又让把周围的短发剃掉,露出碧青的头皮来,在当中分个大顶,又说:“冬天的时候戴上大貂鼠卧兔儿,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者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这个名字不好,改成男名才别致。”于是就改成了“雄奴”。芳官非常满意,又说:“既然这样,你出门的时候也带上我。要是有人问,就说我和茗烟一样是个小厮就行了。”宝玉笑着说:“到底还是会被人看出来的。”芳官笑着说:“我说你没才呢。咱们家现在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都说我打联垂好看,你觉得这话妙不妙?”宝玉听了,喜出望外,忙笑着说:“这很好。我也经常看到官员们有很多带着从外国献俘来的人,图的就是他们不畏风霜,骑马方便。既然这样,再给你起个番名,叫‘耶律雄奴’。‘雄奴’这两个音,又和匈奴相通,都是犬戎的名姓。况且这两种人从尧舜的时候就是中华的祸患,晋唐各朝,深受其害。幸亏咱们有福,生在当今这个时代,是大舜的正统后裔,圣虞的功德仁孝,光辉赫赫,与天地日月一样永远不朽,所以凡是历代那些跳梁小丑,到了现在竟然不用一兵一卒,都乖乖地投降了。我们就应该作践他们,为君父增光。”芳官笑着说:“既然这样,你就应该去练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而出抓几个反叛的人,这才是进忠效力呢。何必借着我们,你自己在这儿开心玩乐,还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着说:“所以你不明白。现在四海都臣服了,八方宁静,千百年都不用武力防备了。咱们就算是玩闹一下,也应该称颂,这样才不辜负这太平盛世。”芳官听了觉得有道理,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很妥当。宝玉就叫她“耶律雄奴”。
其实呢,贾府二宅都有先人当年俘获的囚犯被赐为奴隶的,只不过让他们饲养马匹,都没什么大用处。湘云向来就喜欢嬉戏打闹,而且她最喜欢武扮,经常自己束着銮带,穿着折袖的衣服。最近看到宝玉把芳官扮成男子,她就把葵官也扮成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来就经常刮剔短发,这样方便在脸上涂粉墨油彩,手脚又灵活,打扮起来又省事儿。李纨、探春看到了也很喜欢,就把宝琴的荳官也让她打扮成一个小童,头上梳两个丫髻,穿着短袄红鞋,只差没涂脸了,就像戏里的一个琴童。湘云把葵官的名字改了,换成“大英”。因为她姓韦,就叫她韦大英,这样才符合自己的意思,暗中有‘惟大英雄能本色’的话,何必涂脂抹粉才像男子呢。荳官年龄和身量都很小,又非常机灵,所以叫荳官。园子里的人也叫她“阿荳”,也有叫她“炒豆子”的。宝琴反而说琴童、书童这些名字太普通了,这个“荳”字很别致,就把名字换成了“荳童”。
因为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了,就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让人高兴的是,尤氏又带着佩凤、偕鸳两个小妾过来游玩。这两个小妾也是年轻娇艳、天真憨直的女子,不常过来的,今天进了园子,再遇到湘云、香菱、芳官、蕊官一干女子,真应了“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只见她们说笑个不停,也不管尤氏在哪里,只让丫鬟们去伺候,就和众人一起游玩起来。一会儿到了怡红院,忽然听到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得抱成一团,问这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个名字,可是叫错了音韵,或者忘了字眼儿,甚至有人叫出“野驴子”来,引得园子里凡是听到的人没有不笑倒的。宝玉看到人人都取笑,怕这样作贱了芳官,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听说有金星玻璃宝石,他们本国的番语把金星玻璃叫做‘温都里纳’。现在把你比作它,就改名叫‘温都里纳’好不好?”芳官听了更加高兴,说:“就这样吧。”因此又有了这个名字。可是众人觉得拗口,还是按照汉语名字,就叫她“玻璃”。
闲话少叙,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借着喝酒的名义,大家一起玩乐,让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大概二十来人传花来行令,热闹了好一会儿。因为有人回话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个人就出去到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就先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人去打秋千玩,宝玉就说:“你们两个上去,我来送你们。”慌得佩凤说:“罢了,别给我们惹乱子了,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还差不多。”宝玉忙笑着说:“好姐姐们别闹了,别让人跟着你们学,骂她就不好了。”偕鸳又说:“笑得浑身发软,怎么打呀。掉下来把你的蛋黄都摔出来。”佩凤就追着打她。
正在嬉笑打闹不停的时候,忽然看到东府里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老爷去世了。”众人听了,吓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没有生病,怎么就没了呢?”家里的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肯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听到这个消息,又看到贾珍父子和贾琏等都不在家,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贴心的男人来帮忙,不免有些慌乱。只得急忙卸了妆饰,让人先到玄真观把所有的道士都锁起来,等大爷回来审问。一面急忙坐车带着赖升等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病。大夫们看到人已经死了,哪里还能诊脉呢,他们一向知道贾敬导气之术都是虚诞的东西,更别说什么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这些行为了,都是些妄作虚为的事情,过于劳神费力,反而因此伤了性命。现在虽然死了,肚子里坚硬得像铁一样,面皮嘴唇都烧得紫绛皱裂。就向媳妇回话说:“是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死的。”众道士慌慌张张地回说:“原来是老爷新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还不能服’,没想到老爷在今夜守庚申的时候悄悄服了下去,就升仙了。这恐怕是因为虔诚得道,已经脱离苦海,脱去皮囊,自己解脱了。”尤氏也不听他们的话,只让人把道士锁着,等贾珍回来处理,并且让人飞马去报信。一面看这里地方狭窄,不能停放尸体,横竖也不能进城,就急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到铁槛寺停放,掐指一算,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贾珍才能回来。眼 下天气炎热,实在等不了,于是自己主持,让天文生选了个日期入殓。寿木早就早年备下寄存在这个庙中的,很是方便。三日后就开丧破孝,一面又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里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要照顾姊妹们,宝玉又不懂这些事体,只得把外面的事情暂时托付给家里几个二等管事的人。贾打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就把她的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她这继母只得把两个还没出嫁的小女儿带来,一起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告假,贾蓉是有官职的人。礼部看到当今皇上非常推崇孝悌,不敢自作主张,就写了本子请旨。原来天子是非常仁孝的,而且更加尊重功臣的后代,一看到这个本子,就下诏问贾敬是什么职位。礼部代奏:“是进士出身,祖职已经荫庇给他儿子贾珍了。贾敬因为年迈多病,经常在都城之外的玄真观修养。现在因为生病死在了寺里,他的儿子贾珍,孙子贾蓉,现在因为国丧正跟随圣驾在此地,所以请求告假回去入殓。”天子听了,赶忙下了额外的恩旨说:“贾敬虽然是平民百姓,没有为国家立过功劳,但是念在他祖父的功绩上,追赐他五品的官职。让他的子孙扶柩从北下之门进入都城,送到他家去殡殓。任凭子孙们尽完丧礼之后扶柩回原籍之外,命令光禄寺按照旧例赐祭。朝中从王公以下都准许去祭吊。钦此。”这道旨意一下,不但贾府里的人谢恩,就连朝中所有的大臣都高呼万岁,称颂不已。
贾珍父子日夜兼程往回赶,半路上看到贾打扁、贾珖二人带着家丁骑马飞奔而来,看到贾珍,一起滚鞍下马请安。贾珍急忙问:“干什么去?”贾打扁回答说:“嫂子怕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在路上没人照顾,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不绝口,又问家里事情是怎么料理的。贾打扁等人就把如何捉拿道士,如何把尸体挪到家庙,怕家里没人就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这些事说了。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到两个姨娘来了,就和贾珍相视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然后加鞭就走,连店都不住,连夜换马飞驰。一天就到了都门,先直奔铁槛寺。那天已经是四更天了,打更的听到动静,急忙叫醒众人。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就跪爬着进来,到棺材前磕头泣血,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才停住。尤氏等众人都过来见过面。贾珍父子赶忙按照礼数换了丧服,在棺材前俯伏着,可是毕竟自己要处理事务,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所以只好减少些悲戚之情,好指挥众人。于是把恩旨详细地告诉了众亲友。一面先打发贾蓉回家料理停灵的事情。
贾蓉一刻也等不及,先骑马飞奔回家,急忙命令前厅收拾桌椅,放下槅扇,挂起孝幔子,在门前搭起鼓手棚、牌楼等东西。又急忙进来看外祖母和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纪大了,喜欢睡觉,经常歪着,他的二姨娘和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针线活呢,他来了都说烦恼。贾蓉却嘻嘻笑着朝着他二姨娘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脸一下子就红了,骂道:“蓉小子,我过两天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下去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有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天念书学礼的,现在连那些小家子气的人都比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朝着他头上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她怀里告饶。尤三姐就上来撕他的嘴,又说:“等姐姐回来,咱们告诉她。”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她俩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竟然用舌头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去,都笑着说:“热孝在身呢,老娘才睡了觉,她们俩虽然年纪小,可到底是姨娘家的,你也太不把奶奶放在眼里了。等会儿告诉爷,有你好果子吃。”贾蓉撇下他姨娘,就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得对,咱们馋她们俩。”丫头们忙推开他,恨得骂道:“短命鬼儿,你自己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闹,不知道的人,要是再遇到那些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一吵闹起来,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在背后嚼舌根说咱们这边乱套了。”贾蓉笑着说:“各门各户的,谁管谁的事。都够忙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们还说脏唐臭汉呢,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谁家没有风流事,可别让我把那些事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那么厉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惦记着她呢。哪一件事能瞒得了我!”
贾蓉就这么信口胡诌的时候,只见他老娘醒了,他赶忙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费心了,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了,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只有等事情完了,我们全家老小,登门去磕头。”尤老点头说:“我的儿,还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之间本来就该这样。”又问:“你父亲好吗?什么时候得到消息赶回来的?”贾蓉笑着说:“刚刚赶到的,先打发我来看您老人家了。好歹求您老人家事情完了再走。”说着,又朝着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悄悄咬牙含笑骂道:“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难道要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娘不成!”贾蓉又戏弄他老娘说:“放心吧,我父亲每天都为两位姨娘操心呢,要找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轻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把这二位姨娘嫁出去。这几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可巧前几天在路上才看准了一个。”尤老还以为是真话,急忙问是谁家的,二姊妹扔了针线活,一边笑一边追着打他。说:“妈,别信这个遭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小心雷劈你!”正在这时,又有人来回话:“事情都办好了,请哥儿出去看看,好回爷的话。”那贾蓉这才笑嘻嘻地走了。到底后面还有什么事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