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舒、周惟扬主仆二人弃了辎重粮草,只带三五亲随。李仲舒望着远处火光叹道:“早也料定会有此遭,怎知它来地这般快。”周惟扬应道:“想来是四处撒网,各路防备。既然早晚要来,早比晚好。”二人又对亲随说,“此行艰险定然如此,现在回去还有退路。”众人道:“我等夙愿,马革裹尸,以报大恩。”李仲舒坦然一笑,率一行轻骑继续向东去了。
午夜时分,朔风正劲。马蹄扬起的雪花,卷动飞腾,像打铁溅起的火星,转瞬就被紊流裹挟消散。青山凝作铁,山峦在官道两侧耸立,两只玄色巨手一般,捧起一条玉笏。又在远处将手指收拢,仿佛要攥住来人。一行人就像是笏板上尘埃,这位不知名的神祇似要一口气将他们吹拂下去。胡风烈似刀。疾速划过众人裸露的皮肤。一股子血腥味和着干冷的空气呛进鼻腔。周惟扬一时恍惚,呼啸风的里真的有了破空之声。不及细想,周惟扬本能抬手挥刀,恰中风中飞矢。又见一骑,从岔路缓缓而来,单手持槊。周惟扬觉得哪里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来。那人横槊而立,守住岔口,真有一夫当关之势。李周行进不得不放缓。将到近处,只听那人说到,“恭候大驾多时。”说话间,头前的两名亲随俯身打马,扬鞭急走。拦路之人竟不加拦阻。不过几步,马儿嘶鸣倒地。但见平地里升出绊马索数道。未待亲随起身,几乎同时两箭袭来,一穿后心,一洞脖颈。此刻月亮刚好升出山头,路上被照的大亮。赫然看见一弓手侧身立在路旁,竟是店中偷袭赵退之的茶博士。
李仲舒长叹一口气,道:“样子都不打算装装了?”拦路人道:“我前后想来,那马贼必定办的甚好,可惜店砸的太过蹊跷。怕是你也能想到,索性不演了。你们若是都留下救火,我也不必如此着急。”李仲舒又道:“诶,是我急躁了。”接着一指绊马索说“我还奇怪,怎么肯放人过去。”拦路人道:“区区手段,阁下见笑了。取走东西倒也不急这一会。前面还有数道绊马索。”又一指茶博士“一会蒋有执埋你们的时候,自然会搜的仔细。”李仲舒哈哈一笑不再言语。
那人又拱手向周惟扬,“在下韩寅宾。阁下能躲开他的飞矢,真是好俊的功夫。我二人来取你性命,给你单立个坟冢,不与那些腌臜埋在一处。不知道英雄高姓大名。”“还挺客气的。”周惟扬哈哈一笑。“不劳二位大驾。我自有一副好棺椁存在故土。”说罢策马迎敌。韩寅宾一声叹息,双手执槊,蓄势待发。蒋有执张弓又射,几匹骏马在这狭长的官道上避无可避,数声嘶鸣,倒地不起。剩余两名亲随护在李仲舒身前,生怕再有强弓偷袭家主。只是两面皮盾,未必拦得住这长弓。周惟扬出刀挡开射向坐骑的暗箭,屈身纵马,逼近韩寅宾。韩寅宾一同策马,如飞黄般迸出。兵刃相格,周惟扬一击不中,立刻改为守势,双手紧握长刀,奋力格开长槊。二马交错,周惟扬回马应敌,怎奈得蒋有执暗箭再出,骏马嘶鸣,重伤倒地。周惟扬不得已拖刀弃马。韩寅宾哪给喘息,长槊寒芒点点,周惟扬顺势一腿微屈,将刀攥插入土地,靠着全身之力堪堪格开长槊。只待两人错开忽然左手抽出佩剑竟将马腿齐齐削断。进而背剑挡住劲矢,右手拖刀横扫,与落马的韩寅宾拉开距离。众人皆惊。周惟扬左剑虚指,右刀紧握,血雾散落,寒气升腾,正如太岁临凡,好似阎罗降世。方才过手,周惟扬衣袍被刺破挑开,赫然见乌金色铠甲。皓月遍撒,照向铠甲生出片片寒光。北风咆哮,吹过刀剑隐有阵阵悲鸣。
韩寅宾不禁动容。说到“英雄何必为虎作伥。”周惟扬道“韩将军又何必扮作贼子”。韩寅宾将要再说话,忽然见东北方天空骤亮,好一团烟花绽开,又听得雷鸣一阵。韩寅宾一愣,惊觉到“竟然不在你们身上?”,只是一瞬,又坦然到“以身作饵,疑兵用真。”后退几步翻身坐上蒋有执的马,两人一骑,头也不回朝东北方去了。只留马蹄印一行,不多时,这点痕迹也被狂风吹平。竟似没人来过。李周二人草草掩埋随扈,便也疾驰而去。前路无人拦阻,绊马索几条弃在路旁。
韩寅宾此刻心急如焚,只怕迟一时便追赶不上。他万没想到,万千人性命所系,百十年国祚所倚,竟有人敢不带在身上。
今时多少事,原在史书中。周运八百,汉祚四百。哪朝不是创业之初,欣欣向荣。哪代不是灭国之日,陈腐不堪。殊不知此陈腐不堪,正是彼欣欣向荣。新旧一时,人物何异?巨唐承平日久,朝堂晦暗。门阀割据,士族垄断。韩寅宾出身商贾,科举无门,遂入节度使帐下,甘为幕僚。这一次天下纷争,本以为日月更弦,却又被圣人续祚。如何甘心天下物藏尽入私囊,如何忍耐白身郁郁久居士族之下?此刻王畿暗生夺嫡之祸,北境长有拥兵之乱。西南新灾,天府始生饥寒之象。东南疲敝,江淮久受苛政之苦。只待借纷争又起,惟愿推波助澜,或为九州易主,或为四海更章。流寇岂乏陈吴之徒,雄主难觅管乐之才。草莽举义,如野草般疯长,又如野草般烧尽。节度使或既不听宣也不听调,盘踞一地待时而动,或暗中支持某位皇子。巨唐摇摇晃晃,野狼也只敢暗戳戳的呲着牙,生怕第一个扑上去,就会被锤碎天灵盖。也怕去的晚了,吃不上一口肥腻的血肉。韩寅宾见过太多的士族。他多有不齿。论真本事,有几个人能从他长槊下走过三合。他这一身都是尸山血海里挣回来的。当年因军功受赏赐时,节度使问他要什么。他嘴上说的但凭赏赐,心想里却想着,我要一个公平。可是现在有人想给只想着门阀的朝廷续命,那这个人就必须死。这股力量就必须在形成之前消散,像许多无名的流寇一般。只在他的军功里留下一行文字,“冬月,枭贼首,毙寇数人”。这就是脑满肠肥的勋贵们最好的结局。
韩寅宾要拦住这支伪装的商队。不管他们是被响马劫杀,还是被仇敌烧死,或者病死路上,都是那么合理。可是他们准备充足,这才不得不亲自上场。看见彼此身上的甲胄,大抵也猜得到各自身份。但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真的敢不带在身上。寒风阵阵吹得思绪纷乱,马蹄声声衬得同行无语。
但得见,寒鸦数点,皓月一轮。寒鸦数点啼村野,皓月一轮照苍山。这一夜,官道上几处争斗,恰如无数日夜里、无数去处的争斗。却有故交见面,不肯多言,但求手刃成一快。却有新仇拼命,惺惺相惜,只恨敌我事二主。却有不相识,几家春闺梦里人,尽成无名路边骨。要问他们所为何事,所夺何物,来者何许人,往者何许人,究竟哪个棋高一着,究竟谁家略胜一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