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5月,晨起的白光缓缓升空,普照田野的希望。
天空微凉,父亲便下地干活了,365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从俊朗的男儿变成有些驼了背的中年人。
4岁的我,什么都不懂,但就是喜欢粘着他到田埂里瞎逛,他也很有耐心带我去玩,他在凿田成溪,我就坐在边上玩水摸泥,一待就是一整天也不嫌累,直到日落归西,父亲才拖着一身的疲惫,走到身边,一手托起我的屁股,一手拿着斧头,父女俩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然后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回了家去,每次母亲看到父女顶着黑红发亮的脸,就会忍不住笑很久。
隔日,一如既往。
下午我又偷偷跑去田野找父亲,那天下午天空很蓝,夕阳很美,云彩很多,时不时还能听到遥远的天空传来声音。有时候抬头看向天,会看到一条像白龙的云,很长很细,白龙会随着时间消散,变成淡淡的云烟,不成方圆。
有时候白龙消失,红晕的云彩就会出现,看起来很暖。有时候天空出现彩虹,它们的变化七拐八弯,却是别样的美。一到午后,天空可以跟地面形成一副名画,照耀整座大地。
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喜欢所以总能找借口跟随父亲去欣赏世界的另一端美景。看着云朵各种变化,有时间像人,有时候像一堆石头,偶尔还会出现跟电影一样画面变化莫测,让人顾及不暇,眼花缭乱。
我坐在草坪上,低头专心玩着花草,一道声音划过天空,逐渐变得清晰。
我飞快的抬起头,站起身,看着那个形状好似一只大鸟在天上翱翔,双眸不由自主的瞪大,直愣愣的,看得有些忘乎所以。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那么大的一只鸟,就好像我跟它的距离只差一尺之长,伸手就能触碰。
我欢快的跳了起身,尖叫拍手,生怕父亲没听到。
“爸爸爸爸快看,天上有好大的鸟在飞。”
我兴高采烈的吆喝,还冲着天上飞的大鸟招手,手舞足蹈,至于大鸟有没有回应我,我没有注意,就顾着傻傻的对它笑了。但当我看向父亲方向,下一秒我的手好像没了力气,颓废的垂落,声音瞬间顿住。
父亲不知何时从田埂走到草坪,身子卷缩成被人煮熟折断的对折鱼骨,双手捂着头部,全身哆嗦,弯着腰低头贴在杂草里,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带着草帽,穿着白色短袖,下身军绿色长裤,肩上搭着一条白巾,都找不到他。
我轻声的叫了声,那瞬间天空飞着的鸟儿不知有没有停顿,因为我已经听不到它发出了声音。
父亲听到我的声音,须臾,才微微起了身,不再把自己身子对折起来,而是跪在地上,十指交叉托着后脑,仰头看着头上的大鸟,像黑白电视里的画面,向敌人下跪投降。
时间过去半响,那只大鸟渐渐飞远,父亲才回过头,他定睛看着我这边,大概是有些难为情,让女儿看到他这般软弱的一面,脸色不太好,想了想招手让我过去,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握着我的手肘左右检查,此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心还在发颤,脸色苍白,神色惊恐,看到我没事,才松口气。
那一刻我好像感受到什么,不由自主的也害怕起来,看向那只大鸟,好在它飞远了。
看着父亲的额头,冒着密汗,我不敢问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也没有说什么,但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那是一种惊恐后的余温。
平时我们都是天黑才回家,这天他提前了,回家后闷闷不乐,像是还没缓过来。
我很好奇父亲为什么那么害怕大鸟,后来忍不住问他,才如实回答我,他对我说:“爸爸害怕的不是大鸟,而是那架“飞机”。
我第一次听到的“飞机”这个名字,所以很好奇,但看着父亲那张慎白的脸,我不敢多问,只知道大概是父亲最害怕的过去。
竖日,父亲照常去田里干活,我也随着他去,他不同意,我就死皮赖脸说什么都不肯松手,父亲无奈,又拧不过我,就随了我。
这天飞机又出现了,但总算没那么近,看到它飞很高很高,站在大地,抬头望却,如同一只小小的鸟,但吐出的云朵依然像一条白龙,很均匀,很别致。
父亲这回是双手抱着头部蹲下,动作很熟练,不过那股强烈的恐惧感,跟昨天相比,减弱了半响,我也按照他的姿势蹲在边上,一大一小,抬头看着天空的飞机渐渐飞远,才起了身,继续干活。
1994年,我成了学生,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关于父亲的作文,当年那个画面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
吃完晚饭,我问出了十年前心中的疑问,我说:“爸,十年前,为什么你看到飞机要跪下?”
坐在沙发的父亲看我一眼又收回视线,似乎立马就知道我想问什么了,缓缓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看向我,深深的叹一了口气,意味深长,反问我:“你知道爷爷的左眼是怎么瞎的吗?”
爷爷在我3岁那年就走了,所以我对他的影响并不深,只知道他的脾气暴躁,爱喝酒,经常把家里的东西砸个七八烂,而我对他的印象只有一把断了柄的勺子。
勺子的柄原先是用木根制成,后来有一次不知为何,爷爷很生气,叉子被砸在地上,木柄就断了,父亲又重新买那种铝材制成,但不久后,铝材制成的手柄也被爷爷摔裂了。但因为家里穷,所以就算勺子的手柄裂开,我们照用不换,而我对他的印象也只有停留在第二次摔的勺子上。
父亲忽然这样问,让我一时半刻回答不上来,心生惭愧,我印象中是知道爷爷左眼瞎的,但没有真正想去了解他的过去,我看着父亲,抿着嘴摇摇头。
父亲轻声说:“你爷爷年轻那会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因为他的眼睛被敌人戳瞎了,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我看不出父亲的心里活动,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神色没有任何的情绪上的变化,可能是时间过去久远,也可能是已经释怀。
“被敌人戳瞎?”我不由自主的重复了这句话,有些难以置信。
父亲点点头:“是的,当年我五六岁,晚上跟你爷爷奶奶吃饭,村里的胡爷急促跑来告诉我们,说整个边海市附近的五个村庄都被敌人包围了,还说敌人专门拘留男性做他们的走狗,奴隶,如果不答应,全家人都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