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里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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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缝隙漏进来的晨光越来越亮,外面村巷传来的人声逐渐喧嚣,秀坤起了床,但一直不想下地,失魂落魄地思前想后。人啊人,一生一世谁能料想,比如她和志胜吧,当初千方百计要逃离他,人生还不到一个轮回呢,如今却兜转到他的跟前。
半辈子的磨难,全是自己造成的。走到人生的岔路口,是她洪秀坤选择了铤而走险,那时候,她是那样的果断,那样的义无反顾。
由于秀坤对婚事的强烈反对,使父亲对他不得不采取防范的措施,首先严加看管,限制她外出。出不了门就无法与乾泰沟通信息,令她焦灼万分。唯一的希望就是按照约定的方法出走。
距离婚期还有十天,秀坤发现家里人突然紧张忙碌起来,还请了好几个外面的人来帮忙。有的收拾箱笼,有的搭建炉灶,有的张罗桌椅,有的采办菜品。一群女人有的缝纫被褥,有的折叠衣衫,有的浆洗翻晒,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秀坤揣摩,那些人都是在为她的婚事忙碌,操办嫁妆的,布置嫁女排场的,安排送嫁宴席的。还有十天,用得着这么赶紧吗?直到送嫁嫂拉着她去绞面的时候,她才明白就里。所谓送嫁嫂,就是新娘娘家安排一位识大体知礼仪的嫂子辈的人,出嫁时跟随在新娘的左右,临场指导、拾遗补漏。送嫁嫂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绞面,也就是用手搓捻纱线,将脸上的绒毛绞住拔掉,好涂脂抹粉化妆。绞面的时候送嫁嫂不无自豪地对秀坤说:“你嫂子我托你的福啦,陪你到城里行婚礼。哎哟,嫂子我心里扑腾着呢,半辈子当乡下鳖,哪懂人家城里的规矩啊!”
这回真正心里扑腾的是秀坤,看来事情有大变化,男家的婚礼不是在村里操办,而是搬到城里。张家到底还要耍什么花招?她得彻底摸清楚。她想了想,用话套送嫁嫂:“您肚肠伶俐,还有十天,多少规矩您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啦!”
“哪里还有十天啊?”送嫁嫂深感惊讶,“我的姑奶奶,一定是你爹娘还没告诉你,姑爷家改了吉日,后天就是日子了。”
一记重锤轰击在秀坤心弦上,浑身都在发抖。原来张家怕夜长梦多,提前行动了。要不是长年跟着乾泰学会遇事先要稳住心神,她真的要崩溃了。临时通知乾泰已经来不及了,即使有机会出门也担心有人掉尾巴,一切只能自己拿主意。说也奇怪,事情没有到来之前忧心忡忡,一旦真来了反而不惊恐了。送嫁嫂把脸绞完,秀坤的主意也打定了。
整个后半晌,她不出闺门半步,家里人知道她对亲事安排不满意,只当她在继续怄气。村里家家户户哪一对公婆不是回了头盒就算数?再不满意,喇叭一吹,花轿一抬,生米煮成熟饭,也就那么一回事了。只要她不出门就平安大吉。晚餐催了几次秀坤果然就上桌吃饭,还吃得不少呢。她父亲还暗自得意,心想女儿这回扛不住了:“闹吧,闹吧,看你胳膊硬还是我大腿硬!”
神不知鬼不觉,半夜里秀坤蹑手蹑脚,悄悄溜出她进进出出了十六个春秋的家门,潜出了村庄,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她要去的地方几天前她就想好了,她要投奔月红姐,除了她,没有人会收留她。梁月红是父亲买来伺候她的婢女,比她大5岁。尽管仅仅比她年长5岁,充其量是个小姐姐,却胜过母亲般照料她。月红里里外外什么都能干,除了照看她,还要给他们家放牛,回来就挑水做饭、喂猪,从朝到晚像一只陀螺团团转。别看她粗手大脚,多细的针线活她都能拿得起,秀坤母亲要她教女儿绣花,她就手把手带着秀坤穿针引线,一边绣,还一边唱雷歌:
我母生我两姐妹,
指甲长长会绣花,
姐绣牡丹赛孔雀,
妹绣芙蓉五点梅。
秀坤心领神会,入心入肺。她对月红说:“咱们是两姐妹。”
月红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大人听见了我这身就没有好皮肉了。”
秀坤不明白个中道理,越说声音越高:“你不让说我偏要说,咱们是两姐妹,咱们是两姐妹!”
月红怕人听见,只好妥协,连低声答应:“好好好,咱们是两姐妹,咱们是两姐妹。”
从此,秀坤就“月红姐月红姐”的叫唤,大人不赞成也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秀坤并非一时兴趣,她是打心眼里敬重月红,从来不承认她们是主仆关系。月红也真心实意呵护秀坤,直至主人收下聘金,将她嫁到遥远偏僻的坡尾村之前,她都与秀坤形影不离,情同手足。
还有一件除了她俩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秀坤跟着月红到海坡放牛。秀坤喜欢和月红闹着玩,那片海坡里有口个鱼塘,她看见旁边有一个守鱼寮,就悄悄地溜进去躲起来,打算在月红找不到她的时侯再突然冒出来,好吓她一跳。
一会,郭昌贵下海罾鱼回来,绕到月红身边打招呼:“美娘子在这放牛啊?”
月红平日见他态度轻佻,挤眉弄眼油嘴滑舌的,对他没好感,不愿意搭理他。
昌贵放好渔具坐下,拍拍旁边的草地:“来,过来坐坐。”
月红不仅不肯过去,还把牛赶向别处。眼看月红离开,昌贵跃起冲过来拉她:“坐一会嘛,又不是吃了你。”
“放开,你不放开我叫人啦。”月红一边挣扎一边哭叫。
昌贵哈哈大笑不放手:“你叫吧,海坡阔阔茫茫鬼都没一个,谁会听见?别叫了,陪我坐坐嘛。”
“嘭!”突然昌贵背后一声闷响,一块大土坯重重地砸在他的肩胛上,干土坯硬得像块石头,昌贵被砸中疼得嗷嗷直叫。
秀坤从背后转出来,模仿昌贵的口气:“哈哈哈,鬼没听见雷公听见啦,雷公打你啦!”
昌贵气得两眼冒烟,捂着肩胛骂:“疯婆,你凭什么砸我?”
秀坤毫不示弱:“你凭什么欺负月红姐!”
昌贵辩解道:“我怎么是欺负她?我对她好!”
秀坤嘲讽他说:“我在戏台上看过了,高衙内说他对林冲夫人张贞娘好呢。”
昌贵占不了便宜,无趣地溜走了。
长期相处亲如手足,秀坤认定,月红姐和她贴心,一定会帮助她;更重要的理由是,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乾泰,出走后他们之间要互通音讯,最值得信任也是最有条件的唯有月红姐一个人。急迫之中她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
可是出得村来路在何方?秀坤一下子懵住了。她只知道月红姐嫁到坡尾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去找她,没有打听坡尾村具体的方向和详细的位置,只是零零星星从大人的交谈中捕捉到两个信息:那个村子一是在西边,一是靠海。
路该怎么走?秀坤停下脚步,仰望繁星闪烁的夜空,似乎要辨认出数不清的星星里哪一颗是坡尾村。她看得眼花缭乱,心绪更加纷乱。忽然她想起周老师说过的话,“碰到问题先要把每个细微的地方都弄清楚,然后再去想解开的办法。”
秀坤定定神,想到城里是方圆几百里的中心,城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总能打听到一个结果。想到这里,她就来了精神,加快步子赶路。
进城说是大路,其实并不大,一条条田埂连接起来便成了路。白天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现在是深更半夜,连人影都没有。空荡荡的四野令秀坤心寒,但想到夜幕可以隐埋自己的行踪,她又深感庆幸。路边不时出现三两堆坟茔,一两座墓碑,影影绰绰,脑海里便浮现出在小伙伴们口头传说的鬼怪故事,不禁毛骨悚然,连连打冷战。特别是有两次走过坟墓边,突然“啪啪”几声,一道白影从坟头冲天而起,到了空中“嗷嗷”连声叫喊,吓得秀坤一颗心掉到地上,人也跌倒在田边。老半天等她回过神来,才判定是夜宿坟场的鹭鸟受惊飞起。这种惊怖、恐惧实在折磨人,然而,与走投无路成为别人釜中鱼肉相比,这一切又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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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城边,听到第二遍鸡啼声,秀坤转到旁边一块不会被路人发现的石头上坐下,把头埋在膝盖上打了个盹,天渐渐亮了。她赶忙进城,壮起胆子到人多的地方,专找上了年纪的人打听。问了好几拨人,都没有人知道坡尾村,这令秀坤万分沮丧。不过人们帮她分析,又带给她希望。热心人说,西边靠海的地方一个是企水,一个是纪家。这两个地方都很大,到底是企水还是纪家呀?弄错就冤枉了,相距四五十里路呢。有人指点,那两个地方的路是在唐家墟分叉的,去到唐家墟说不定就能打听到坡尾村了。去唐家的路,是从南门市出城的。
秀坤按照热心人的指点,出了南门市,走十多里过了安榄渡,再上一个坡就到达杨家墟,时辰已经过午。按照人们说的计算,她从家里出门已经走了五十多里地了。她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两条腿很痛很沉,喉咙又渴,肚子又饿,实在很难迈步。昨晚一个念头要逃跑,没有把路上的事情想周全,什么东西都没带,连买杯水喝的钱也没有。在杨家墟路口的凉茶摊前,她谎称自己赶集趁墟丢了钱,央求人家给她一杯水喝。看凉茶摊的老妇人心肠软,和善怜爱地说:“日头过午,姑娘你饿了吧,喝水不顶用,来,喝完这个吧。”说着递给她一碗凉粉糖水。秀坤也不推辞,连连道谢,咕噜咕噜喝个干净。只觉得又甘香,又清甜,又爽滑,又凉快,有生以来没尝过这么高级的美味。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今天老奶奶赐给自己的是满满一碗琼浆,用大江大海也报答不了。她千谢万谢过后,不敢稍停继续赶路。刚才的劳累、疲惫一下子全解除了,秀坤的脚步轻盈了许多。
过了杨家墟,离县城越来越远,越来越偏僻,也越来越荒凉。在老家,村外一片稻田,禾苗封行时节,到处绿油油的,像往四面铺开的绸缎,海风从东边吹来,那绸缎就抖动起来,变成了仙女翩翩起舞的裙裾。现在这个时候,水稻已经成熟,村前村后一片黄金海洋。而眼前的景象和老家截然不同。连绵起伏的山坡由于干旱,很少栽种作物,连野草也稀稀拉拉的,像病人的头发干枯焦黄。有些地方似乎得天独厚,茅草荆棘一丛丛长得很茂密,秀坤忽然想起可能潜伏着虎豹豺狼,不由得心生惊怵,憋足一口气加快脚步冲过去。
越走越觉得身心疲惫,脚下火辣辣的。走到一个她觉得比较安全的地方,找块草地坐下,才发现布鞋磨穿了底,脚底起了好几个水泡。她轻抚摸着疼痛的双脚,越摸越感到难受,越看越觉得凄凉,忍不住低声哭泣,一脸潮湿,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这个时候她特别想念乾泰,他知不知道自己出走呢?知道了会怎样寻找她呢?她甚至想象到乾泰找不到她时着急的情景。她突发奇想:小傻瓜呀,就当做和你捉一次迷藏吧,等到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看你会高兴得不知欢喜打哪里来呢。这么一想,身体就没那么累了,脚也没那么疼了。她解下系在衣襟上的手绢撕成两片,扎住长了水泡的脚掌往前赶路。
走了十来里地,看见一座小亭,柱子上写着对联,上面的字她能认得:
客何劳劳快些来安步当车清茶当饭
亭虽小小试一望高山在上大海在南
哦,想起来了,周老师说过有这么一副对联,是从前城里掌管书院的老先生陈乔森写的。清茶还能当饭吃?真有趣!可是茶在哪里呢?秀坤往小亭子里看了看,见亭子中间的石桌上放着一个木桶,桶梁上挂着一个木瓢,木桶旁边还叠着几个土碗。她走进小亭,低头看见木桶里还有半桶茶水,便舀了一碗来喝,甘香甘香的,一直渗到心坎里去。这是那些做善事的人布施的甘泉,世界真美好!
秀坤心情好了许多,走路也觉得轻松了一些,傍黑的时候走到了唐家墟。运气还不算太差,很快就打听到坡尾村是在纪家墟那边,往北一直走25里就到了。
最后这二十多里地,秀坤走得可吃力了。半夜出逃,奔走了一整天,算起来一百里有余,不要说柔弱女子,就是男子汉也够累了。除了晌午那碗凉粉糖水,填肚子的全是水。出了一身汗,肚子空空的,提不上气起来。现在不光是脚板皮肉疼,连骨头都痛得挪不动。希望就在前面,绝不能在这最后一站泄气!她找了一根棍子拄着,咬紧牙一瘸一拐地按照路人的指引往北走。约莫晚上九点光景,到达一座树林环抱的村庄。根据唐家墟指路人描绘的特点,这里应该是坡尾村了。秀坤穿过树林模模糊糊看见一幢房子的轮廓,黑灯瞎火却有响动,“嚓——嚓——”响声连续不断。
秀坤寻声音走过去,怯生生地问:“请问,这里是坡尾村吗?”
“是啊,你找谁家?”答话的是个女人。
秀坤心头升起更大的希望,却又放不下落空的担心,颤巍巍地问:“请问月红姐是在这个村吗?”
“小姐!”答话的女人呼地站起身扑过来抱住秀坤。自从嫁来坡尾村,月红再也听不到“月红姐”这个称呼了。旧时代在雷州,女孩子出嫁前按照排行叫大嫜、二嫜、三嫜,等等,出嫁后按出生的村庄称呼,东村嫂、西村婶、南村奶、北村婆,等等。月红是婢女,从主人家田西村出嫁,人们当她是出生在田西村,男女老少都叫她田西嫂,连她都几乎忘记自己的名字叫月红了。刚才听问话,声音颇熟悉,但一时不敢相信,现在一听“月红姐”这个称呼,她已确认无疑。
谢天谢地,喜从天降,立时又乐极生悲。“姐啊!”秀坤再也站立不住了,瘫倒在月红的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呜呜”放声痛哭。月红慌了手脚,紧搂着秀坤,又是轻拍,又是爱抚,还不断地亲吻,像哄小孩一样安慰她:“好妹妹,别哭别哭,有什么事情好好跟姐说,姐给你担戴着。”
屋里的人被惊动了,月红的丈夫肖石保抱着两岁的儿子走出来探听。月红支使丈夫:“快点灯,宰鸡,做饭。”
男人把儿子交给老婆下厨房去了。借着灯光,秀坤才看清楚月红刚才是在锉番薯丝,准备明天一早到晒场上撒开晒番薯干。
月红的儿子好奇地问:“妈,她是谁呀?”
月红对儿子说:“日生,这是小姨,快叫!”
小家伙很可爱,清脆地唤了声:“小姨!”
“哎——”秀坤心头像灌了蜜,甜滋滋的。她把日生抱过来,对她说:“姐,你正忙着呢,我耽误你功夫了。”
“小姐……”
不等月红开腔,秀坤霍地站起来,生气地说:“你还这么叫我,我立马就走!”说着当真把孩子往月红身上放。
月红赶紧拦住她:“别走别走。你听我说,叫惯了,一时改不了,以后不叫不就行了吗?”
秀坤这才消了气,坐下来说:“你在我家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们是两姐妹。”
“是是是。”月红接上话茬,“那你也别客气呀。”
秀坤指着放了一地的番薯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有许多功夫要做。”
月红说:“这你就放心了,自己的工,恣恣悠悠地做,没人催,没人逼,放松赶紧都由着自己。”
秀坤听着很羡慕,她伸手再把日生抱过来,月红见儿子和秀坤很亲,就对他说:“小姨陪你玩,我给小姨烧水去。”
小外甥窝在秀坤怀里,暖融融的,一股暖流涌过她的全身。这一家人多幸福,别看他们柴门陋屋,吃的是番薯芋头,比多少有钱人家都有福分。看那些人家里阴森森、冷飕飕的,绫罗绸缎、鱼翅海参有什么用!嫁人嫁人,重要的是嫁给什么人。阿泰,我的小傻瓜,我们在一起会比月红姐他们还快乐。这时候,她心头涌上一首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