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
意识从混沌不清的黑暗中清醒过来之前最先传达到大脑的感官是源自四肢和躯体的刺骨冰冷。
随着触觉的复苏,她能感觉到身下的土地带着一股隐约的潮气而自己似乎正保持靠坐的姿势倚靠着一面类似墙壁的东西。
鼻尖传来的混杂着些许泥土腥味的河水气味则是让她明确地回忆起了那段不太愉快的沉底经历。
至于那些一直在耳畔嗡鸣却难以识别的声响也很快在逐渐起效的听觉下恢复成雨点打在地面的本来面貌,破碎的只言片语也被重新组合成了能被辨别其内容的语言。
“……你确定要……吗?”
“除此之外……更……没有……”
“……允许……”
“已经不想……再……必须……”
她无声地张了张口只尝到了满嘴苦涩的冰凉。
下一秒被动作扯到的颈间伤口让真夜瞬间从半梦的昏沉状态中生生疼醒过来。
大概是留意到了伤患这边的动静原先便不准备继续再交谈下去的付丧神很快回到了自己本来的位置,放下手中的东西后便像是防止她擅自活动似的、轻轻地按着那对微微颤抖的肩膀将她扶着坐起。
“别乱动背后的伤还没处理完……还有没有其他地方疼的?”
真夜刚要摇头立刻被胸腔和呼吸道间的异常催动着向前弯曲身体,不受控制地呛了起来很快便将那些淤积在肺部的河水和血水一并咳了出来。
但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反射动作也因颈部那道恰到好处的割伤沦为了令人折磨痛苦的酷刑。
而成为少女唯一支撑点的打刀青年则在看清她表情的瞬间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别、别哭啊!……等等,马上给你处理伤势!所以,那个……先别哭了……”
真夜正要抬起手背抹去那些尚且带着余温的泪水闻言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的同时,也多少有点无奈。
这种生理性的眼泪完全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啊她想这么回答道但却只能发出无声而破碎的气音。
应该是落水后昏迷的关系吧之前用来暂时粘合声带的术式也在失去控制者的同时失效了。真夜很快想到了缘由,也知道自己之前破罐破摔地仿照手入受损刀剑时的灵力流向、以此来修补器官的做法有多冒险更何况,每说一个字便像承受一次酷刑拷问般的经历,她是绝对不想再有下次的体验机会了。
环顾着周围逐渐清晰起来的眼生场景思考了一会她双手牵过山姥切国广扶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然后打开他的掌心写道:“我睡了多久?这里是哪?”
“从把你救上岸开始大概过了有十五分钟吧,至于地点……这已经是沿着河流下游方向能找到的最合适的藏身处了,你就稍微忍耐一下等等!”本想继续向自家审神者说明现状的付丧神一见她往身后靠去的动作便连忙出声加以制止,手下也不觉加大了力气,“说了别乱动了!还有几片金属碎块没来得及处理干净……你都不觉得疼吗?!”
真夜不由缩了缩肩膀,这才意识到背后火辣辣的痛感似乎并不是她的多虑和错觉:“知、知道啦。不过金属碎块又是怎么……啊,那个时候的爆炸吗。”
如果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家伙现在是各种意义上都动不得的一等伤患,山姥切国广还真想揪着她的衣领质问回敬一番。
但掌心很快便传来她开始写下后一句言语的触感。他直到此时才突然发现,掌心与他人指尖相触的微痒感触竟和暧昧不清的耳边私语一样,产生了令他脸红局促恨不得立刻逃走的效果。
“之前的时候……对不起,擅自地做了一些很过分的决定……但现在这样比较好吧?就算有追兵赶来,没有了狭窄室内的环境限制,肯定也是我们这边的优势更大,可以选择的撤退路线也比原来更自由……”
“……好了!之前的事到此为止!现在请老老实实地坐好别动,先等我处理完后面的那些伤。”不知是不是被少女此时认真过头的态度打消了心中的迟疑,山姥切国广面无表情地拿开她的手,拾起先前放置一旁的纱布在她眼前晃了晃。
光线昏暗不清的桥洞下堆砌着不少用途不明的废弃集装箱,数个箱子之间围守起不大不小的空间恰好成为了向过路人提供庇护的避风港。而真夜正偏着头盯着其中之一,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看似认真地观察其表面的斑驳锈迹。
然后就伸手扯了扯某人的衣袖。
“你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其他的也就算了,那种年代感久远的照明兼取暖设备自身就是古董了吧。”
山姥切国广早就知道他不该期待自家审神者会就这么乖乖地等到伤势处理完毕,因此继之前她对脱掉上衣一事的强烈反对而采取的妥协措施之后,他只好叹了口气开始组织措辞。
顺带一提,所谓的妥协措施就是按照她提议的“反正衣服后背已经被划破了、直到交给修理屋的人修好之前都没法再用的话,干脆再破一点也无所谓嘛”,以那件在防护方面立下不少苦劳的战斗灵装被人为破坏成了更惨烈的模样而收尾。
好在后背的伤口也只有一处而已,清理完伤口中的金属碎屑后再用药酒消毒几遍,便算是完成初期的步骤了。
“和附近的住民稍微交涉了一下。”
赶在药酒的效力过后又恢复了探求精神的少女再一次往他手上写问题之前,山姥切国广边剪断手中的医用胶布边回答道。
“唔,突然有点迷之同情……”
他没好气地一叹:“别多想!事先我们都有好好地敲过门打过招呼的!”
“什么嘛。”在身旁不远处蜂窝煤炉散出的暖意下,被熏得颇有些困倦的真夜伸手摸了摸自己半干的头发,然后才突然惊觉到了某件早该觉察到的事。
“退呢?”
理解了手心的笔画组合起来的意思之后,山姥切国广在她察知不到的身后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才将那道渐渐止了血的伤口用纱布和胶一同封住。
“他在处理一些事情,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像是不想给真夜再次提问的时机一样,他简答地收拾完手边被血液沾染成红色的纱布后,把一堆被包在格纹布块中的杂物、连同那个小布包一起扔到了她面前。
“因为下雨的关系,能找回来的只有这些了。你先确认一下吧。”
放弃了对空无一物的口袋的摸索后,真夜眨着眼打开了面前的布包,然后将那些与她一同坠入河中的随身物品一一辨认了遍。
三枚可以远距离通讯的传信令,返回本丸用的罗盘表,再有就是从夜斗那边拿到的智能终端机,以及……仅剩一张的、被水浸得湿透的生命恢复符。
那些从本丸带来的小道具,以及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才买的工具,则是被湍急的水流冲向了更宽广的下游河域,若要花费精力去寻找必然得不偿失。
确认完重要物品都还健在甚至那台泡了水的终端机也很惊人地正常启动了真夜很快便轻轻地捧起了那张脆弱得仿佛一戳就会破的符纸。
“虽然被浸成这个样子了,但好像还是可以用的吧……你干嘛不早点拿出来啊!你家主人我都要失血过多而死了好嘛!”
面对她指着自己颈间伤处的无声指控,山姥切国广不得不开口纠正道:“如果你想带着那些泥沙、金属碎屑一类的东西,随着伤口的愈合一起长到身上的话,你就尽管用吧。还有,虽然忘了说了,你那边的伤口之前已经清洗过了,只是还来不及包扎……”
“可是止不住血的话包扎也没用吧?”真夜强硬地拽过他的手,但写着写着便莫名气势低落了下去。
“……不,其实,现在在这里的我也只是灵体而已吧?这种伤到气管的……在现实世界中、不出五分钟就会导致血流进肺部而窒息死亡的割裂伤,对灵体来说或许只比切到手指要稍微严重那么些吧?……说到底,血液这种东西对灵体而言是什么、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她可以感觉到失去意识的十几分钟间,自己几乎见底的灵力已经往上恢复了少许,身体上的虚弱也似乎随着衣物上逐渐被烘干的水分一同被蒸发了这完全可以用游戏中“非战斗状态下回复血量、p量增加”一类的术语说明过去。
同理,相比现实世界大幅提升的身体能力也可以用“加成值”一说解释:将在无力状态下也能跃过两米多外护栏的跳跃能力,全部归功于身上这件所谓的“灵装”和游戏系统中等级提升的奖励就好。
但是……现在真的该拿这些现成的理论自我限制吗?
至少,托所谓的“保护措施”的福,永远保有一定量可用灵力的审神者是绝对无从得知、耗尽力量就等于消失死去的事实的简直就像是游戏制作方在竭尽全力隐藏“耗尽蓝条会死”的设定一样。
“如果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吧?”想到这里,真夜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那双色彩鲜明的碧眸、一笔一划认真地写道,“时之政府……这整个历史保护系统的掌控者,是不是有什么想瞒着我们审神者的事?”
“……”
山姥切国广沉默了一会,突然毫无预兆地直直站起向外走去,在离开之际还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先把伤治了吧,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真夜发愣地收回了被对方摊开的右手,掌心处曾被画下的笔触仿佛尚且在目般地组成了六个字的回答。
答。
不能回答。但它本身便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她低头思索少顷,随即将视线转到了被放在一旁的外套上。
河堤畔的雨点声中多出了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人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过隐藏自己行踪的选择支。
不过这完全不是此时背对着来者的纤弱少年想要顾及或加以思考的事。
“山姥切先生……对不起,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对、对不起,但……主人那边能再麻烦您一会吗?”
围在他身边的小白虎们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纷纷退开,唯独有一只却仅是疲惫地抬起眼皮看了短刀少年身后的人一眼,便重新阖上了双眼。
“对不起……说要做好觉悟的,但果然不到最后一刻,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呢……”五虎退一边低声说着,全然不顾自己被雨打湿的前额发遮挡了眼前大半的视野,也不去理会指间指缝的肮脏泥污,只是埋头专注于将手下那块拔除了草皮的土坑挖得更深入了几分。
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五虎退像是被掌心传来的温暖体温灼伤般停住了动作,而到此刻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一直没能停止过微弱的颤抖。
身后又一道较之前偏快的脚步声随着付丧神同伴的声音一道传了过来:“喂,别淋着雨乱跑”
五虎退僵硬地等到肩上的那只手松开之后,才动作生硬地转身站起,怯怯地抬头看向身后站着的人。
“主、主人……”
而全身上下被冰冷的黑色包围着的少女只是苍白着脸色、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身后那个满是泥水的土坑,以及一只侧躺在旁、胸腔起伏微弱的幼虎。
甚至无需审神者开口,下意识地避开了四目相对的五虎退完全能从她此时的神情中读出她最想问的事。
虽然,本来就没打算刻意瞒着她就对了,但果然直接面对的话……短刀少年想到这里用力地甩了甩头,鼓起勇气重新迎上了她审视般的视线。
“对不起,主人……其实,我之前对主人说谎了……还有山姥切先生,也对不起……”
刚循着雨中的踪迹追来的打刀青年闻言也是一愣,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说谎?什么时候的事?”
“关于会回到上杉家……上杉家的神社、谦信公……景虎大人这边的事……其实我是知道的。之前对主人和山姥切先生说的,等到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变回了刀的形态陷入沉睡,是我……我编造的谎话。”五虎退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道。
但这样一来,山姥切国广觉得自己更想不明白了:“就算是和往昔旧主有关的原因,我们也不再会与那些已逝之人有任何交集的可能了。为什么你要在这种事上撒谎?”
“不、不是这样的……”五虎退摇了摇头,眼神逐渐变得空洞无力起来,“我知道,我不像山姥切先生你们这样强大……会害怕出阵战斗、害怕流血和疼痛的刀剑……怎么看都很没用吧?所以,这次的出阵也是和老虎们一起、不……是躲在老虎们身后的。老虎们对我来说,不只是同伴而已,那个……它们,比我要强得多了……”
“……然后?”
“对、对不起!擅自地说起来了……但、但是,我真的一直憧憬着老虎们那样、还有像老虎那样强大的景虎大人!所以,我没能拒绝……那个时候的邀请……”
“那个时候的?”山姥切国广追问道,而真夜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按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左前额。
“……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我听见了景虎大人的声音景虎大人告诉我,如果想要变强的话,就回到越后进行修行……那个时候的我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变得像可以打倒老虎那般强大,所以就接着回问了景虎大人。景虎大人回答,日本没有老虎,可若能打倒被称为越后之虎的景虎五次,就可以说是真正打倒了五只老虎的五虎退了……”
“但你最后还是没能去修行吧?或者说,没有得到我们现在的主人……审神者的许可之前,这种事是不可能被允许的。”山姥切国广道。
“……嗯,但这只是原因之一。”五虎退摇头补充,“景虎大人在最后的时候,说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变强的心理准备,还有抛弃自我软弱的觉悟……什么都没有的我,绝对没办法承受住为了变强而展开的修行……因、因为如果不抱着死的觉悟就挑战景虎大人的话……”